正文 愉快的讀書人(1 / 3)

馬原

閱讀是一門學問,很深很大的一門學問。但是許多人都未曾意識到這一點。這也是大多數讀書人最終隻不過讀讀而已,未能從閱讀中獲取更多滋養的原因。另有一些讀家,他們每讀一本好書便有所得,因而時時都在進步;究其緣故,皆由於借了上天賦予的靈性在閱讀時深得要領,輕易窺到了書中奧妙所在。他們真是一幫幸運的家夥!更重要的,讀書使他們的生活增加了莫大的樂趣,生活因此變得有趣也有彈性了。有誰不希望自己的生活更有趣更有彈性呢?上帝假小說家之手造出小說,應該是讓人們乏味的日常生活多出一份有趣來;如果不是這樣,小說這東西豈不成了另一根盲腸?我因此很為自己的(小說家)職業而得意,說它是模仿上帝的特殊職業,無中生有的職業,真正富於創造性的行當。給生活平添樂趣不是既光榮又偉大的事業嗎?

因此可以說,小說這東西對人類的日常生活做出過非凡的實質性的貢獻。我這裏用一個“過”字,是想說它曾經做出,也是想說它今天已經不那麼重要,這是我們這些做小說人的真正悲哀。今天的生活真正的豐富多彩了,人們終於可以沒有小說也會舒展自如樂趣多多。小說將永遠墮入隻有少數人才去關心的萬劫不複之中。但是做小說的人卻已無退路,他不可能在做了幾十年小說之後改行去學習一門新的手藝,他隻有繼續為眼見著減少且越來越少的讀者寫下去一條路。我們靜候讀者少到極限,之後隻為他們而寫。讓他們和我們成為最後的貴族。

這也是我寫這本書和準備要開這門課程的一個動因。把這件寶貝擦拭幹淨,供奉到一個香火不盛的殿堂上,讓那些少數真正需要它的人會有一個去處,有一個交流的場所,有一個永遠不會完結的話題。

我的前輩中有毛姆和納博科夫寫過類似的專著。毛姆的一本比較薄一些,其中講到十本他最喜歡(或對他最具影響)的小說。納博科夫的一本則要厚重許多,且隻有七部書作為研究範本,使它更像一部科學著作。

記得還是在大學(一九七八至一九八二年)讀書時,曾經與同窗好友魯一瑋(也是小說家)做過一個遊戲式測驗,各自挑出十部最喜歡的書。我們做得都很認真,都有一份反複斟酌的名單,而且都曾說明選擇理由。我不記得我名單上的具體篇什,但是我敢肯定地說有如下三部書:

1.《紅字》

2.《白鯨》

3.《永別了,武器》

因為這些書都是我兒時的最愛,我寫小說肯定受到了這三部書的深遠影響。那以後差不多二十幾年過去,肯定又讀了太多的好書,也許遠不止七本或十本該在我這部書中探討。

也還是在大學裏,讀到已故作家徐遲老先生的文章《文學源流表》,當時由於年輕加上氣盛,很不以為然,就寫了一篇名義上商榷實質是討伐的檄文寄到發表徐文的刊物,結果石沉大海,連底稿也不知去向。我當時不同意徐遲前輩的觀點,當然現在也並不讚同,但是其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對於公眾,有一部或者兩部三部文學史;對於作家則不然。每個作家都有一部屬於他自己的文學史。在他心中,隻有那些深刻影響了他創作的前輩才是他的文學偶像,才是他的大師和楷模。他有一條隻存在於他內心的文學脈絡,不依時序,不分國籍與年代,由他自己來為他們排出孰輕孰重孰優孰劣諸如排位座次一般。當時我不懂這麼一個淺顯的道理,所以會為此類事大動肝火。須知我當時也是二十幾歲,正在七個不服八個不憤的年齡。那是一個多好的年齡啊。

我們這個年齡的人,閱讀大多是從童年開始的。我這裏專指文學閱讀。我們的童年是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之前就結束的。那時候社會生活盡管也帶有相當強的意識形態色彩,但相比文化大革命還算正常。那時就培養起來的閱讀習慣此後陪伴了我的一生。由閱讀本身形成一套隻對自己有參照意義的價值判斷的體係,是這套價值參照係後來成為我的小說戲劇詩歌創作的準繩。

我經常說,小說裏麵有你需要的所有東西——哲學;信仰;藝術;曆史;神學……除非你要當一個專門家,比如木匠,比如數學家,比如會計。小說不提供專門家培訓課程,其他課程悉數提供。你作為一個人,你的日常的精神需要它會滿足供應。隻讀小說,讀懂讀透,你至少可以成為一個通才,也可能成為一個專才,比如一個哲學家。我自想是個比較透徹的哲學家,我有職業哲學家朋友,多次交鋒之後讓我對自己充滿信心,因為我從未在針鋒相對中敗北,從未落荒而去。我們旗鼓相當。

我很久不勸人寫小說了。寫小說,寫好小說的確是再難不過的事。但我一直勸人讀,因為讀比寫要容易一些,而且同樣受益,同樣讓你豐富,同樣啟智開竅。你甚至可以不必有天賦,隻要掌握了正確的閱讀方法,每個人都是一個有慧根的讀者。

我有時要重複這樣一種說法:對一個讀者來說,讀完梅裏美的名篇 《卡門》隻需要一小時,對於寫作它的梅裏美也許完成時間是幾天或幾個月,而對於故事中的主人公吉卜賽姑娘卡門則是一整個生與愛與死。還有,《卡門》問世已經超過一百年,肯定還要活生生存在於人類世界幾個幾十個一百年,因為傑作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