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路上彌漫著來往的行人和車馬掀起的煙塵,在路的旁邊,有一個很簡陋的茶攤,或者說,這是一個酒攤。因為在一旁的高杆上,還有殘破的半個幌子,上麵隱約還能看出一個“酒”字來。
但是,現在的客人喝的是茶,很淡的茶。他靜靜的坐在那裏,一隻手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另外的一隻手放在腰間。那裏,是距離他的刀最近的地方。
“老板!來兩壺茶。”從路上走來兩個體形彪壯的大漢,江湖漢子的豪爽讓他們的聲音聽起來格外的大。
“這麼熱的天氣,竟然還要走這麼多的路,這不是純粹拿咱們爺們開心嗎?”其中的一個隨手抽過一個凳子,一邊坐,一邊對另外一個說。
“你呀,少說幾句牢騷話。這麼熱的天,你也不能少說幾句。”另外一個顯得穩重的多,他隻是輕輕地將凳子拿過來,坐在剛剛說話的漢子的對麵。他的眼睛卻一直放在第一個客人的身上。
“老鄧。”那莽撞的將頭上的草帽摘下,臉上赫然有一道長長的傷疤。“你比我心思細的多,你說一下,我們都被叫到前麵的鎮上,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那叫老鄧的人掃了刀疤漢一眼。他湊過身去,將聲音壓低。“你一路就沒停過。我們兩個一直在一起,我哪知道出來什麼事情。況且,眼看著就到了,再等一會不就知道了嗎?現在少說點話,免得……”他的眼睛輕微地看了一旁的客人一眼。“來,喝茶,喝茶。”說著,他將倒好了水的茶碗塞進了刀疤漢的手中。
那漢子倒也聽話,也是走了許多路,便不在說什麼,隻是將碗中的水一飲而盡。然後自己又拿起茶壺,咕嘟嘟的倒上。他卻倒也不在意一旁的人,自顧自的喝了起來。
茶攤裏麵的人漸漸的多了起來。三三兩兩的又來了幾夥客人,看樣子也都是江湖上的,從他們的口中不時地傳出些這裏那裏的新鮮故事來。刀疤漢確實豪爽,他看自己的夥伴不說半句,自己便將凳子拉到了別人的桌子旁,也參合進去談論起來。
那叫老鄧的卻越發覺得那裏有些不對,他的眼睛始終也沒有離開過坐在一旁的刀客身上。那人的刀過於的長,也過於的細,遠不似普通的刀。但更加奇怪的是,那人坐在那裏,隻是用手不斷地擺弄著杯子,卻始終也不見他喝過,仿佛他正在想著什麼,心思跟本不在茶上。
雖然已經是傍晚,但是七月的太陽在這中州之地,依然毒的嚇人。老鄧隻覺得身上的汗越發的多,好象怎麼也出不完似的。
“喂,老五!”老鄧向正在一旁說的興起的刀疤漢揮手。“我們走吧,前麵還有一段路呢。還得找店住宿呢。”他顯然並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要去前麵的鎮子有事。
“好嘞。”那漢子應著,站起身就往回走。當他經過刀客身旁的時候,卻突然站住了。老鄧眼看不對,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刀疤漢的手就已經搭在了刀客的身上。
“兄弟,好長的刀啊。能不能讓咱開開眼睛,看看是什麼樣的好家夥。咱也是用刀的,都是一路的朋友。”刀疤漢嘿嘿地笑著。
“老五!”老鄧的嗓子似乎啞了一樣,喊出的聲音都變了味道。他看出了自己的兄弟要找刀客的麻煩,但是精細的他卻知道,如果真要出了什麼事情,那一定是老五有大麻煩了。他立刻站起身,一步躥過去,將老五的手從那人的肩手拿開。
“兄弟海涵,我這朋友莽撞的很,有不對的地方,請多見諒。”給刀客做了個例行的道歉後,他立刻拉著老五往店外走去,同時低聲對他說道:“你惹什麼事。還不趕快走。”
“喂……”老五這次竟然將老鄧的手甩開,他用手一指茶攤裏麵。“大哥在那裏呢。”這一次他卻乖巧的很,聲音竟然放低了許多。
“你們不用走了吧……”那刀客將杯子輕放在嘴邊,慢慢喝了一口。
“既然要來的都來,也就不用去前麵的鎮子了。我就在這裏等你們把人叫齊了吧。”
他的聲音低沉,嘶啞,聽起來有象是一個在江湖上混了起碼十數年的中年人。
老鄧的汗更多了。十幾歲就開始跟著鏢車行走,一路過來,能耐長的不算太多,可是見識過的事情和人,卻可以說在胸中有了一幅丘壑。
太陽已經開始下山了,但是天氣卻似乎更加悶熱了起來。
“老板。”那刀客將杯子放下,招呼站在攤子裏麵的中年人。“還有茶嗎?”
“有啊,客人。”老板正忙著手中的活計,頭也沒有抬。“您還要多
少?”
“我不要了。”刀客的手已經從杯子上離開。“你們呢?”他轉向後麵的十幾個人。老鄧這個時候才看到他的眼睛,那裏麵仿佛倒映著殘陽,竟然是鮮紅的一片。還有,從他的帽子中露出的頭發,竟然也是血一樣的紅。
“我們也不要了。”那個剛剛被老五叫做的大哥的人站起來。笑著對刀客說:“兄弟可以啊。知道我們是一起的。沒對過號子,連我那麼精明的兄弟都沒看出來,你竟然知道了。”
刀客的眼睛依然還是那樣略微有些呆滯地盯著前方。“我沒看過來,不過我的刀告訴我,它的食物來了。十九個,大概就是你們這裏所有的人吧。”
老鄧的肚子開始痛了,他扭曲的臉似乎和他正在扭曲的心一樣,是那樣的痛苦。他看著老大,似乎想說什麼,可是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但是這個時候,那大哥正全神看著刀客,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現在一副怪異的表情。
刀疤漢子抽出刀就衝了上去,他總是做這樣的事情。所以,他的身上的傷痕也最多,但是在認識他的人中,也最被人敬佩。不過這次,他連最後一個願望都沒能實現,就躺在了地上,血從他的身體中噴湧而出。到死,他都沒有看到刀客的刀一個什麼樣子。
隻有一道紅光。
其他的十七個人也沒有看到,他們也隻是看到了一道紅光。一轉眼間,茶攤旁就隻剩下了刀客和老鄧,還有正在忙著燒水的老板。
“你沒想殺我。你走。”刀客似乎很累,他的身體微微發顫,聲音也明顯變了腔調。
老鄧笑了,但卻不是因為可以不用死,而是因為他看到了那刀客手中的刀,血紅的刀,猙獰地笑著的刀。
“能見到這樣的東西,就算死了也值得了。”老鄧似乎瘋了。他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一個故事,有關這樣的刀的故事。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剛剛自己會那樣的恐懼,經曆過無數生死關頭的他,本是不應該這樣的。全是因為那故事,早就已經把恐懼埋進了他的心裏。
老鄧走了,蹣跚著離開了。或者說,他已經死了,離開的是一個是死人,充滿恐懼的死人。
“老板,地方髒了。”刀客又回到了他原來的座位上。
“誒,知道了。”老板將燒開了的水從爐子上拿下來,慢慢走到茶攤裏麵。環顧了一下地上的屍體。“很久沒這麼髒了。”他看了看刀客。
"你也該死。”刀客那鮮紅,或者說血紅的眼睛看著老板。
“是呀,我也該死。可惜,我已經是個死不了的人。你也殺不了我。”老板無奈地搖著頭,開始清理地上的屍體。
“我殺不了你?”刀客的身體此時已經平穩下來。他的聲音又回到了以前的冷漠。
“對啊。我已經七十八了。看過殺人也不是一此兩次了,自己被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就數你殺人最利落。省下了多少麻煩。唉,這世道啊。到哪裏都有人被人,也有人被人殺。”老板說的輕巧萬分,可是聽到耳中的刀客。他的聲音卻變了。
“你已經七十八了?”在刀客的眼中,這老板分明隻有三,四十歲的樣子,隻是因為生活才顯的老了一些,但是卻決對不會有超過五十歲的可能。
“對呀。這些人一定是看上了你手中的兵器了吧?嘿,隻要有一點好的東西被人看上了,那就是一場血光啊。”
“不是。”刀客回答說:“我一個月前殺了他們幾個弟兄。他們是為了報仇來的。”
“嗬,報仇啊。報完了仇,順便就把你的刀拿走了。報仇,報仇……”老板不屑地反複念叨了幾遍。“啊,對了。我剛剛和你說,我已經七十八了。你不信是吧?”
老板轉過身,麵對著刀客,用手將破爛的衣服解開:“看看這裏。”他用手指著自己心髒的地方。“雪精冰魄,不死菡萏。死不了啊,就這麼著活著。”他似乎說的很自豪,但在刀客的耳中,卻顯得越發的悲涼。
“我知道你想找個死的方法。”老板從一旁拉過來一個凳子,坐在刀客的前麵。“你不用想我是什麼人。我就是一個普通人。隻不過偶然運氣好,碰到一個不普通的人。啊,你想啊,既然有人能將我這個普通人變成一個不死的人,那麼自然,那個人也能將你這個不普通的人變成一個死人。你說是麼?”
他似乎說中了刀客的心思,這番話後,迎來的是刀客的沉默。一刻後,刀客的眼睛終於又放在了老板的身上。“我確實是想找這麼一個人,不過,我並不是想死,我隻是想知道,我應不應該死。”
“那麼說就好辦的多了。”老板用手指著前方。“喏,就是前麵的那個鎮子,你去那裏就知道了。你要找的人就住在那裏,去那裏一打聽誰都知道。你也不用說找誰,隻要找個人問路,肯定指的就是他家。我也該去忙了。這麼多,還不知道得收拾到什麼時候呢。萬一一會來客人,再把人家給嚇跑了。”
老板嘟囔著,自顧去搬地上的屍體。
“對拉。”老板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吧,反正你早晚得死,收拾好這些人後,給你立一個牌位,也算是我的功德。”
當他整理好之後,刀客早已經離開了。隻是在桌子上留下了兩個字“常悔”。
老板輕輕用手將字抹了去。“年輕人啊,常悔不悔,如何不悔啊。。”說著,老板的眼睛變得更加黯淡,透過黑暗望著前方看不見的小鎮。
多情自古傷離別
“你來我這裏求藥,卻又和對別人一樣的態度對我,你知道是什麼後果嗎?”刀客隨著領路的小童來到主人的窗前,聽到裏麵傳來質問的聲音。他看了童子一眼。那小童伶俐十足,連忙回話道:“一般直接來找先生的,都是他的熟人。縱然是生氣,恐怕也不過是先生的脾氣使然。您若是想進,現在進去也無妨,不然,便等等,我可以先去幫你通報一聲。”
就在這時,裏麵已經傳出了聲音,還是主人的話:“又有什麼人來拉。藥兒,讓他進來吧。我沒工夫出去迎接了。”
“您看,先生說了。您這就進去吧。我那邊還有藥材要整理呢。”小童一聽先生的話,就指著屋子對常悔說。
常悔思量著一路上聽小鎮裏麵的人說起的這位先生。醫術高超,尤其是貴有醫德,贈醫施藥,扶貧濟困。但是,這樣的人,常悔無法將他看的簡單,卻又無法將他猜透。如果他真的就是那麼將茶攤老板安上“不死菡萏”的人,他難道真的是一個如此善良的人?暫且不要說他的醫術有多麼高超,但能將“不死菡萏”這樣貴重的天賜之物隨意贈人,他究竟是作何想法呢?
但是常悔轉又思量,既然已經來了,主人又已經有了相請的話語,總不能這麼站在門前。也許,他真能夠解決自己的疑問。
步入房間,沒有想象中的藥材氣味,屋內布置到是非常簡陋。一張竹床,一桌兩椅,然後就是幾個高大的書櫃,上麵堆滿了書籍。
“嗬嗬,有客遠來。老夫有失遠迎。屋內簡陋,請客人權且稍坐。”迎麵說話的一位長髯老者顯然就是屋子的主人,而在竹床上側臥著一人。那人本是麵向老人,聽到常悔進屋,也不回頭,倒是從鼻中哼了一聲。等老人將常悔引到桌旁的椅子上,才說話道。
“你這老鬼,我和你十多年的交情。旁人來了,你是禮讓三分,偏我來了,你就拿腔作勢,擺出一副蓋世醫神的架子。來,你說,你說,究竟公也不公?”
那老者聽他這般說,也不生氣,隻是看著常悔,不斷點頭。繼而才對竹床之上回話:“平時來人,對我尊敬萬分,一口一個先生,偏你來了,也不敲門,也不作聲,揚長而入,老鬼相稱,和我擺出什麼魔教教主的架子來。我如此對你,也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究竟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