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史記·秦本紀》“崤之戰”史實考辨(1 / 3)

賈俊俠

秦晉崤之戰是春秋時期著名的五大戰役之一,《史記·秦本紀》對其始末有詳細的記載。其雲:戰前相當長時期,秦晉關係一直和睦,秦穆公不僅與晉通婚,數平晉亂,還幫助重耳回國。晉文公時,兩國曾合兵伐翟,又合兵與楚戰於城濮,溫之會及翟泉之盟秦皆參加。魯僖公三十年(前630年),晉秦合兵圍攻鄭國,秦國私下與鄭國結盟,並且派遣將領戍衛鄭國,秦晉間開始發生裂痕。三十三年(前627年),秦穆公聽信杞子之言,企圖偷襲鄭國以開啟東道,於是派大將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率師而東。行前,老臣百裏奚、蹇叔極力勸阻,穆公不從,執意發兵。半途恰遇鄭國商人弦高,秦軍以為其行動被鄭人所知,便滅滑而返。此時正值晉文公卒,襄公怨恨秦國乘晉國國喪之機伐其同姓國,便率晉人及薑戎敗秦於崤。秦軍崩潰,三大帥被俘。後經文嬴請求,襄公放三將歸秦,穆公素服郊次向師而哭,自責自悔。《尚書·秦誓》、《左傳》、《公羊傳》、《穀梁傳》、《史記·晉世家》對此也都有不同程度的記載。比較而知,各史籍所記有一定出入。《尚書·秦誓》序記崤之戰後,秦穆公因未聽蹇叔之言,悔恨而作《秦誓》;《秦本紀》隻記載了崤之戰後穆公懊悔的情節,未提作誓之事,而把作誓記於公元前620年,秦國為報崤戰之仇伐晉的王官之役之後;《春秋》三傳對穆公是否作誓沒有明確記載。穆公是否作誓?作誓於何時?這是出入之一。同時,《秦本紀》記穆公遣師襲鄭前,曾詢問過百裏奚和蹇叔。《公羊傳》、《穀梁傳》亦如是記載。但《左傳》、《史記·晉世家》、《呂氏春秋》卻記穆公戰前隻征求過蹇叔的意見而沒有提到百裏奚。是否有百裏奚?這是出入之二。這種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做法,對我們研究《尚書·秦誓》及《史記·秦本紀》都造成極其不便。本文本著“諸說並列,則求其是”的原則,對之進行考辨,以定其是非。

一、穆公作誓之考辨

穆公作誓一事,曆代學者的說法也有所不同:清人王先謙和金履祥讚同《秦本紀》之說。王氏認為:“敗於崤後作誓,是《偽古文尚書》所言,偽孔不如史公可據,仍當以為穆公親自率兵敗晉還歸為宜。”金氏也說:“秦晉交兵之故本末具見《左氏傳》,而不言作誓之事,書序誤雲崤敗還歸之作,惟《史記》記載誓詞於取王官及郊封崤屍之後。以史既有明文是誓作於封崤之日,而非崤敗而歸之作已。”唐人孔穎達《尚書正義》、清人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郭嵩燾《史記劄記》、杭世駿《史記考證》、今人屈萬裏《尚書今注今譯》、王世舜《尚書譯注》和曾運乾《尚書正讀》均讚同《尚書·秦誓》序所言。曾氏寫到:“秦誓之作,蓋在此時(崤戰失敗)。惟《史記·秦本紀》以為在秦伐晉封崤屍之後,與《書》序戾,不可從。此誓,穆公深悔聽杞子之言,不從蹇叔之諫,遂致敗釁。孔子深有取焉,故殿帝典王謨之後。”清人牟庭卻另有看法,他認為:穆公在崤之戰和王官之役之後都沒有作誓,《尚書·秦誓》是穆公的用人之書,而不是悔恨之書。在《同文尚書》中他這樣說:“當時穆公始得百裏奚,欲用以相秦,而國人嘩言不服,故作此誓與眾共之。”依牟氏之說,《秦誓》應作於穆公五年(前655年),先於崤之戰28年、王官之役31年,不僅年代相差甚遠,而且誓詞的內容與背景也不相符合,唯一家之言,一般學者不從其說。本文在此列出,隻作為備異而已。至於王、金兩人,雖然都很推崇司馬遷,但他們都沒有充分的證據來證明司馬遷之說為什麼是正確的,所以讓人也無法信服。細究以上觀點,筆者認為曾氏等人的說法較為合理、可信。

首先,《尚書·秦誓》的史料是可信的,其序也是真實、可靠的。《秦本紀》記載:“三十六年(前624年),繆(穆)公複益厚孟明等,使將兵伐晉,渡河焚船,大敗晉人,取王官及鄗(《左傳》作郊),以報崤之役。晉人皆城守不敢出。於是繆公乃自茅津渡河,封崤中屍,為發喪,哭之三日。乃誓於軍,曰:‘嗟,士卒!聽無,餘誓告汝:古之人謀黃發番番則無所過。’以申思不用蹇叔、百裏奚之謀,故作此誓,令後世以記餘過。”盡管司馬遷隻記載了誓詞的一部分,其語詞及意義與《尚書·秦誓》內容卻基本一致。《尚書·秦誓》“公曰:嗟,我士!聽無嘩,予告汝群言之首。古人有言曰:民訖自若是多盤,責人斯無難,惟受責俾如流,是惟艱哉!我心之憂,日月逾邁,若弗雲來。惟古之謀人,則曰未就予忌,惟今之謀人,姑將以為親。雖則雲然,尚憂詢茲黃發,則無所愆……”考之《史記》之前的文獻,隻有《尚書·秦誓》記載了秦穆公所作的誓詞。顯而易見,《秦本紀》中的誓詞來之於《尚書·秦誓》無疑。《秦誓》選自《尚書·周書》,據史家考證,《周書》是周代史官的記載。記事嚴肅樸實,形成時代較晚,在《尚書》虞、夏、商、周四書中,其史料價值很受學者重視。《周書》包含《秦誓》,它的史料也十分可信,這一點古史辨派也深信不疑。如二十世紀初,顧頡剛給胡適的信中這樣寫到:“先生要我重提《尚書》公案,指出《今文尚書》的不可信,這事我頗想做。前天把二十八篇分成三組,錄下:第一組(十三篇):《盤庚》《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洛誥》、《多士》、《多方》、《呂刑》、《文侯之命》、《費誓》、《秦誓》,這一組在思想上、在文字上都是可信為真。”我們暫且不討論《尚書》的公案問題,最起碼從信中可以得知《秦誓》是可信性很強的史料。

至於《書序》,經曆代學者考證亦認為是可信的,應該遵從其說。《書序》相傳是孔子所作,此說開始於漢代,最早見於司馬遷的《史記·孔子世家》,書中說:“孔子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並在《夏本紀》和《殷本紀》多采用《書序》之文。《漢書·藝文誌》據劉向、劉歆《七略》,亦曰:“《書》之所起遠矣,至孔子篡焉。上斷於堯,下迄於秦,凡百篇,而為之序。”足見孔子刪《書》、作《書序》之說在漢是大家公認的。直到宋初,對此說亦無異詞。“朱晦庵出,忽然生疑。蔡沈作《集傳》,遂屏《書序》而不載。晦庵說經,本多謊謬之言,於《詩》不信小序,於《尚書》亦不信有序。”朱熹重《書》不重《序》的方法,對後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從此之後直至明末,讀《尚書》的人,都不重視《書序》。到了清朝,經過一些學者的努力考證,《書序》的價值才得以肯定。用國學大師章太炎的話說,“不有清儒,則《書序》之疑,至今仍如冥冥長夜爾。”同時他還在《國學略說》中列舉了許多例子來證明《書序》的重要性和可信性,他以為“《書》本敘事,似不必有序。然《尚書》有無頭無尾之語,如《甘誓》‘大戰於甘,乃召六卿’,未明言誰與誰大戰。又稱‘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亦不明言王之為誰。如無《書序》‘啟與有扈戰於甘之野’一語,真似冥冥長夜,終古不曉矣(孔子未作《書序》之前‘王’字當有異論。其有《墨子》所引《甘誓》以王為禹)。《呂刑》穆王時作,本文但言王享國百年,《序》始明言穆王。如不讀《序》從何知為穆王哉!是故《書》無序亦不可解。”既然《書序》不是作偽,那麼它所載的“秦穆公伐鄭,晉襄公率師敗諸崤,還歸,作秦誓”也應該是無庸置疑的。據《太史公自序》,司馬遷很重視《尚書》,曾經跟孔安國學過《古文尚書》,跟伏生學過《今文尚書》,撰《史記》時大量采用《尚書》篇章。有人統計,他對《今文尚書》二十九篇中的二十二篇,有的載其全部,有的載其部分,還有的載其大意。對穆公作誓之事,采取的就是後一種方法。為何在《秦本紀》中又不采用《書序》之說?據考證,在司馬遷時代,《尚書》流派很多:“凡《書》九家,四百一十二篇。《尚書古文經》四十六卷,經二十九卷(師古注曰:此二十九卷,伏生傳授者)。有大小夏侯二家,大小夏侯章句各二十九卷,大小夏侯解詁各二十九篇;歐陽說義二篇。”各家傳釋又不相同,加之真偽之爭,司馬遷在不能十分確定其是非的情況下,有可能隻引用部分正文,而放棄了《書序》內容,所以導致作誓時間的出入。其次,從崤之戰和王官之役的背景來看,穆公作誓於崤戰後較為合理,《史記·秦本紀》的記述難以立足。《左傳》雖然沒有直接提到穆公作誓一事,但其對兩次戰役過程及背景描寫,對我們有很大的啟示作用。茲引《左傳》以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