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光之所以確信荊軻能成大事是因為後者有一個常人不具備的品質。
喜怒不形於色。
對一個殺手,殺一個人是容易的,麵無表情地殺一個人是不容易的。
荊軻能做到這一點。
但他通常不殺人。
他通常喝酒。
在熙熙攘攘的燕市上,荊軻斜臥大道,孤獨地喝著他的酒。
不過,每逢這樣的時刻,總有一個叫高漸離的人孤獨地給他敲著打擊樂。荊軻酒至半酣,每每引吭高歌,其聲高亢,其情悲涼,常常令經過的路人感傷淚下。
很多人便說,這酒鬼,能成大事啊。
可很多年過去了,荊軻卻一直喝他的酒,高漸離一直敲他的打擊樂。沒有人知道,那件很多人心目中期待的大事何時發生——
直到德高望重的田光在一個午後顫巍巍地走近他們,並將他們帶離燕市。
永遠帶離燕市。
荊軻去向太子丹報到的時候田光已經死了。
自殺身亡。
事實上田光是用他的死來明誌。這樣的時代,德高望重如田光者都可以殺身成仁,那荊軻何嚐不可以舍生取義呢?
荊軻哭了。
太子丹也哭了。
他們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目的卻是相同的——
刺秦。
義無反顧地刺秦。
死亡的意義
但是秦王不是那麼好刺的。
應該說這個世界上重要的人物都不是那麼好刺的。
秦王尤其如此——接近他尚且困難,何況行刺?
但荊軻注定是要接近他,然後刺他了。
因為狠。
當一個人狠到不把自己當人也不把別人當人時,他將無往而不勝。
荊軻就是如此。
他不把自己當人了。但凡人都有求生的欲望,荊軻卻隻想求死。
荊軻也不把別人當人。
樊於期。
他要樊於期的腦袋作晉見禮,以換得一次和秦王見麵的機會。
荊軻以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並且,僅有樊於期的腦袋還不夠。
在荊軻看來,越是重要的人物,求見的代價就越大——要見秦王,腦袋之外還需有張圖。
督亢地圖。督亢是燕國最豐饒的土地,獻上這塊土地,秦王才會屈身下見。
太子丹原則上同意了荊軻的第二個建議。
獻圖。
但他決不肯獻頭。
太子丹還是心太軟——不肯殺樊。
在他看來,保護樊於期是他在江湖上揚名立萬的最後底線。雖然刺秦是他的最高目標,可當目標和底線發生衝撞時,太子丹選擇了堅守底線。
這是一個太子的選擇,也是一個男人的選擇。樊於期在這樣的選擇麵前潸然淚下,荊軻也在這樣的選擇麵前潸然淚下。
前者是感動得潸然淚下。後者是痛苦得潸然淚下。
因為荊軻覺得,刺秦基本上是功敗垂成了。
如果樊於期不人頭落地的話。
樊於期的人頭最後還是落地了。
不是太子丹改變了主意,而是樊於期自己不想活了。
在荊軻的諄諄教誨下,樊於期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
有時候,一個人存在的價值不在於活著,而在於死去。
如果樊於期繼續苟活,那毫無疑問,燕國將麵臨一場浩劫。
死亡的意義就在這樣的國家背景下被凸顯出來了。樊於期用一把寶劍讓自己的人頭落了地。
太子丹為荊軻舉行了國宴。
這是最後的國宴。
因為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高漸離也為荊軻敲了最後一次打擊樂。
樂音依舊孤獨,就像很多年來,他們在燕國孤獨地存在。
隻是這一次,他們真的要分離了。
酒至半酣,荊軻引吭高歌,其聲高亢,其情悲涼,令在場的所有燕人感傷淚下。
燕國,就這樣走到了一個曆史的拐點。隻是所有的燕人都沒有把握,明天的太陽會不會比今天的更明亮。
一切都是懸而未決。
荊軻不是一個人去鹹陽的。
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但也沒什麼魂靈附體。跟在他後麵的是那個十三歲的秦舞陽。
曾經,荊軻是想等一個人的。
勇士蓋聶。
隻是蓋聶浪跡江湖去了,所謂萍蹤俠影,那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事情。
的確,在這個世界上,經常是想等的人遲遲不來,而眼前的事又是箭在弦上。
荊軻隻得帶上秦舞陽出發了。
這是一次惆悵的出發。毫無疑問,這樣的開始很有可能為本次刺秦行動帶來傷感的結局,隻是荊軻什麼都沒說。
從他不把自己當人的那一刻起,荊軻就明白這樣一個道理:此去秦國,無非“粉碎”二字。粉碎的對象要麼是秦王,要麼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