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佃農傑弗·佩頓老頭怎樣也打不好蝴蝶領結。他的手指發抖,高高的硬襯衣領又卡著喉嚨。過了三四十年簡樸生活的人忽然梳妝打扮起來連手都失靈。一年裏次把或兩次——得逢三親六眷辦喜事,才會收拾一番,平常漂亮衣服隻掛在大房間的牆上當裝飾品,喂蠹蟲,不派別的用場。傑弗·佩頓就是這樣的人。結婚以後,筆挺的襯衫穿過還沒有十幾回。燕尾服的上衣擱在床頭,剛刷過,燙平了,但到處是洞,與他在每.星期幹活的日子穿在外麵的衣服相差無幾。蠹蟲把它啃得不成樣子了。傑弗對付這不聽擺布的領結時,嘴都歪成了怪相,露出缺牙。他一踩那一隻好腳,決定打退堂鼓。
“珍妮!”他叫道。
“怎麼啦,傑弗?”他老婆在隔壁房間跟著應道,跟回聲一樣快,但聲音小,與悄悄說話差不多。
“老婆子,你得來幫我弄弄這該死的領結。”他柔聲說活見鬼,我套不上。”
她答話的聲音太小,他沒聽見,但過了一會老婆子來了,靠著手杖摸來的。她看上去像片幹了的落葉,瘦骨嶙峋,幹豆角似的身子裹在大得不成體統、褪了色的破裙裏,裙子下方是一雙沒係鞋帶的笨重鞋子,隔著一兩寸,襪子從細柴棍似的腿上掉了下來,亂七八糟疊在一堆,露在裙子和鞋子之間。
“你的眼看得見,幹這種事該比我強得多。”
“說來是應該,”他承認,“可就是手指不聽使喚。我對著鏡子照,越照越不知道這鬼東西該怎麼打。”
珍妮坐到床邊,傑弗·佩頓老頭屈下一條腿,好讓她打領結。兩人這樣一坐一跪,熬了好長時間。傑弗的骨頭嘎嘎響,膝蓋發痛,珍妮試了七八回才把領巾打出一個不像樣的蝴蝶來。
“我也得收拾收拾了。”老婆子的聲音很輕,“鞋子襪子都是舊的,衣服也沒換。”
珍妮又從陰暗的過道回到了鴿籠似的房間。那地方黑糊糊對她來說沒關係,反正她眼瞎了。傑弗聽見她把手杖靠牆放到門邊,知道是平安無事。他穿好上衣,從床柱上取下舊高頂絲禮帽,瞞跚地走到大門。他準備出去跑一趟,隻等珍妮換上星期天穿的鞋子和那件黑色的舊綢衣,他們就走。
這天天氣好,小木頭房子外陽光燦爛。一株死梧桐的樹幹裏有群黃蜂,嗡嗡叫,忙忙碌碌。灰鬆鼠在草裏到處跑,找山胡桃。藍羽毛極鳥在樹枝上跳來跳去。左邊是一片廣闊的鬆樹林,像黑色的海洋,樹林裏散落著幾十棟傑弗家那樣的木頭房子,住的全是黑人佃農。牛和豬自由自在地在林子裏走著,佃農個個都認識自家的牲口,家畜,也認識鄰居家的,就像認識左鄰右舍的孩子一樣,所以丟不了。
山坡下靠右是黑人耕種的田地,一直延伸到兩英裏多以外的河邊,現在長著綠油油的棉花。傑弗家門前那條馬車路才一點點寬,穿過這片綠色的棉田,像是鉛筆畫出的一條線。
傑弗站在門外,左手拿著怪禮帽,眼睛深情地看著一大片棉田。他在這片土地上耕種了四十五年,對土地有著天然的愛,就像人們對自己的國家有著天然的愛一樣。
熱烘烘的太陽照在他頭上,襯衫領仍舊卡喉嚨,一身禮服也叫他熱得難受。傑弗把帽子放到右手,當扇子扇著。突然鴿子籠房間裏有了聲音,是珍妮在低聲說話。
“你就把車開到門口等吧。”聲音顯得微弱,還停了停,是接不上氣,然後才又說:“我馬上收拾好了。”
“好的,老婆子。”傑弗應道,“我這就開來。”
但是他沒有動,想到件事,把嘴張得老大。一提到車,他就為這次老兩口出門而又感到不平靜,眼裏表現出恐慌,呼吸變得急促。上帝喲!
“傑弗。……唉,傑弗。”老太婆又在低聲叫喚。
他一驚,清醒過來。“怎麼啦,老婆子?”
“你在幹嗎呀?”
“沒什麼,就想想,不過是心裏想的事多一些。”
“你可以把車開來了。”她說。
“我這就去。”
他轉身往車棚走,因為一條腿有病,拐得厲害。院子裏還有三隻翻毛雞,別的雞近來殺的殺了,偷的偷了,但這三隻還留著。能留下三隻怪家夥是福分,它們會吞下院子裏的“毒”,也就能夠消災滅禍。但三隻翻毛雞現在模樣也不對頭。傑弗猜是有了病,統統活不長了。
停福特公司老式T型車的車棚是一個用四根柱子撐著的草棚子,搭起來時福特公司這嘎嘎響的小車還被大家看成寶貝,而且搭的人一雙手做起事來顫顫巍巍,可奇怪得很,盡管風吹雨打,棚子至今未倒。
傑弗套上曲柄,把身體的重量壓了上去。發動機起動了,先啪啪兩聲,後轟地一響,把個老爺車從散熱器到尾燈都震動了。傑弗跳上車,把腳踩到變速器上,響聲加大了,震動也加大了。這是好事,所有的響聲和震動都正常,說明老爺車還頂用,跑這一趟沒問題。
傑弗的腦子又不中用了,像是已經麻木。想到這趟出門,大腦這部機器便停止運轉,仿佛出了故障。他感到眼花,一身無力。他把車開進院子,掉轉了頭,繞到大門口。手離開方向盤後他發現抖得厲害。他關掉發動機,爬出汽車等珍妮。
過了好一會她到了窗口,說話聲音沙啞,像敲破謬。
“我好啦,傑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