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傾向於認為這是王處訥便宜說法,但這說法中"國運""曆數"並非無根之談。傳統中國自《周易》以來即有"天地之大德曰好生"說。敬畏生命乃是一切正價值的邏輯起點,反之,漠視生命則是一切負價值的邏輯起點。王處訥此言實在是點撥郭威,開"好生之德",對於持守倫理綱常功勳甚為顯著。這是傳統中國最具"公道-仁德"理念的故實,不可輕易放過。讀史,每至此類攸關生命、推演"好生之德"的關節,我都願意為之"浮一大白"。
王處訥結局也不錯。到周世宗時,王處訥升為司天少監。因為當時的舊曆不太靠譜,常有錯亂,所以要王處訥來審定曆書。但尚未呈入,樞密使王樸作《欽天曆》已經進獻。後周組織起人來考核覆按,感到《欽天曆》已經相當精密,但王處訥看後,私下對王樸說:"此曆暫且可用,不久當出差錯。"接著指出了幾個錯處,王樸也深表讚同。入宋,到建隆二年,《欽天曆》的不足已經明顯,趙匡胤就詔令王處訥另造新曆。經三年而成,共六卷,趙匡胤親自作序,命為《應天曆》。當時的計時器,漏刻,計時不準,王處訥又重新衡定,大宋初年的計時從此趨於精準。宋太宗太平興國年間,王處訥又獻新曆二十卷,拜授司天監。後在任上去世。考王處訥一生,應該是五代末年、大宋初年,中國屈指可數的幾個高人之一,也是難得少見的幾個天文學家之一。
大宋文臣逐次登場
且說郭威,聞聽終止殺戮滅族的舉動之後,得知消息,蘇逢吉已經自殺。天亮後,他讓人審問劉銖道:"我與公一同侍奉先帝,難道你就沒有一點故人之情嗎?屠滅我家,雖有君命,但怎麼就那麼酷毒,居然讓我郭氏一個不留!你怎麼就那麼忍心!你現在也有妻室兒女,就不為他們想想嗎?"劉銖大言道:"我為大漢誅殺叛臣爾,豈知其他!"郭威有了王處訥的點撥,更要收買人心,於是與公卿商議道:"劉銖屠殺我全家,我再屠殺他全家,這樣怨仇反複,哪有個頭啊!我想奏知太後,寬待他全家,怎麼樣?"史稱"群臣皆以為善"。最後隻殺了劉銖一個人,他的妻子等人被赦免。其他"亂臣"也都隻殺了"首惡",家眷親屬一律赦免,沒有株連。郭威做了皇上以後,還在陝州賜給劉銖妻子一座宅院。
郭威的這類做法,讓年輕的趙匡胤看在眼裏。郭威謀士、樞密承旨魏仁浦當年在京師居住,有作坊使賈延徽與之為鄰,此人得到隱帝信任,就多次造謠說魏仁浦的壞話,幾乎要了魏仁浦的命。事實上他是看中了魏家的宅院,想將其並入賈家宅院。郭威大兵進城後,有軍士擒了賈延徽給魏仁浦。魏仁浦謝絕了,他說:"因亂而報怨,吾所不為也!"借著戰亂而報私人仇怨,我不幹這個事兒!郭威聽說此事,更加敬重魏仁浦,對待他也更優厚。魏仁浦這件事,也不是小事情。它是一個儒學"教化天下"的故實。亂世中有此類仁慈案例,足以影響人心,收拾天下人心。這些都成為趙匡胤後來解決"天下淪喪"大問題的重要思想資源。
而魏仁浦可能有種種不是,但他宅心仁厚,由此而軟化了亂世的凶妄和戾氣,則是實實在在的。
史料中還記載了魏仁浦的另一件事,也足發人深省。
當初,有個刺史名叫郭元昭,他與一位負責鹽業的財政官李溫玉不和,倆人有過節。而李溫玉則是魏仁浦的嶽父,恰恰魏仁浦又做著郭威樞密使的主事。這位郭元昭就懷疑魏仁浦肯定會庇護嶽丈。
那年正好遇上河中李守貞造反,而李溫玉則有個兒子在河中。郭元昭認為這是個機會,就拘捕關押了李溫玉,上奏朝廷報告說:李溫玉和他的兒子聯絡李守貞,搞謀逆。這是一個太大的罪名。事情當然要牽連到魏仁浦。樞密使郭威聽說後,知道這是誣告,一邊圍剿李守貞,一邊把案子壓了下來,不問,也不調查。
幾年之後,郭威稱帝,魏仁浦調任樞密承旨,樞密院秘書長,而郭元昭則由地方調職,入京做朝官。他知道過去誣告過魏仁浦,更知道魏仁浦有"佐命之功",天子之下,萬人之上,很害怕。於是路過洛陽時,就來央求魏仁浦的弟弟在哥哥麵前說幾句好話,給自己留一條活命。
魏仁浦兄弟說:"我哥哥平常從未與人結怨記仇,他又怎麼會因這個私人恩怨來禍害您呢?不會的,您放心進京就是。"郭元昭半信半疑,提心吊膽地到了京師汴梁。不幾天,魏仁浦報告郭威,任命郭元昭做了慶州刺史。
魏仁浦這裏,沒有仇恨。五代幾十年積累下來的種種殘暴狠惡之氣,在魏仁浦這裏化為一天祥雲。有意味的是:郭威欣賞他的這個作為。
趙匡胤當時已經在朝,也將魏仁浦的這類事看在眼裏。在後來的日子裏,魏仁浦成為趙匡胤敬重的大臣之一。
當初郭威平定三藩時,常見朝廷發來詔書,處置軍務都很精當。那時他就問來使這詔書是誰起草的,來使告訴他是翰林學士範質。
郭威說:"真是宰相人才啊!"這次進入京城,他四處尋找範質,找到後,郭威十分高興。當時天正大雪,郭威解下自己的紫袍給範質穿上。以後郭威的政令,基本上都出自於範質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