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身袍子才肥大呢!兩條腿之間老覺得沒著落似的。”那衣服是用相當厚實的黑色棉布縫製的。宛如中世紀修道士穿的那種僧袍,這樣作比喻可能更好理解些。如果換個比喻,可以說想帶著蒙頭帽和大口袋的超特大型號長袖T恤衫。那長度連高個頭的河原崎穿上都快垂到腳底下了。江南也屬於高個兒,他穿上後,下擺也要長出幾公分,拖拉在地板上。反正大家穿著這種衣裳集合在一處,隻能說是一群怪物。
“可是,民佐男!”河原崎回頭看著瓜生叫道,“那個叫伊波的大嬸,今天的接待態度和上次我們來時截然不同呀!”
“她這是不得已呀!”瓜生輕輕向上聳一下肩膀,回答說,“來了個不知底細的學生團和稀譚社的一個雜誌編輯部,對付方法自然不同呀!而且這次還答應付給她適當的酬金嘛!”他們曾於去年秋天,作為研究會活動的一項內容,要求來這兒采訪。據說這是渡邊涼介提的建議,一來是因為他老家在鐮倉,再者他老早以前就聽到有關“時計宅院幽靈”的傳說。但是據說當時被斷然回絕了。
“雖說如此,可這老婆子……”河原崎剛說到這兒,突然又收住嘴,頗為慌張地回頭望了望身後的門,覺得好像有人進來。他以為是那個伊波紗世子來了,但站在門口的並不是她。
一個身材苗條的少年,穿著類似西式睡衣的白色服裝,站在那兒。他蓄著幹鬆烏黑的長發,有著白玉似的皮膚,說他生下來沒見過陽光也不為過,呆呆地凝視著屋裏的眼鏡,深邃而又黑亮,粉紅色的嘴唇閉成一字形,像是在努力思考什麼,那端莊美麗的臉龐甚至飄著一縷悲愴愁緒。河原崎也好,瓜生也好,不,當時整個大廳裏,一時無人不感到驚訝,無不為少年的美貌所吸引。他的身材容貌就像精巧無比的日本玩偶那般美。江南的感受自然和大家一樣,當他腦海中發出“他是誰”的疑問時,是在數秒鍾之後,少年已輕輕走近室內了。
“姐姐!”少年發出細弱的叫聲,那聲音仿佛是搖動小鈴鐺的響聲。
“姐姐你在那兒?”他一個人小聲說著,環視了一下在座的所有人。那漂亮的容顏,那茫然若失,如在夢境般的表情不見一絲改變。“你……”江南朝少年走去,剛要開始搭話。
“由季彌少爺!”伊波紗世子跑進來叫道,“您怎麼啦?”由季彌其人,也即看起來不過十五歲左右的這個美少年,可能就是已故古峨倫典的兒子,是當今這個宅院的主人。
“您怎麼了?少爺。”紗世子又重複了一次。但是回過臉的少年,依舊是一副遊蕩於夢中的表情。他身上確實穿了一件睡衣。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使江南的頭腦中頓時出現了“夢遊症”這個詞兒。
“啊,紗世子!”少年象個小貓似的歪著腦袋叫道,“我姐姐喊我來的,所以……”
“瞧您,”紗世子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走到少年身邊,“您姐姐不在這兒呀!快回您自己的房間去吧!”
“可是……”少年滿臉哀愁,緩慢地搖著頭,接著朝江南等人看了一眼。
“這些人是誰?”他問紗世子。
“是客人。事前我不是告訴過您嗎?”
“是嗎?他們不是來欺負我姐姐的吧?”
說這話的瞬間,他那漂亮的黑眸子閃出強烈的敵意。少年厲聲叫道:“要是的話,我要幹掉他們!我要把欺負姐姐的家夥,全都、全都殺死!”
“由季彌少爺,別說什麼殺呀殺的。”
“沒關係嘛!沒關係,我要把欺負姐姐的家夥……”“您搞錯啦!”
紗世子加重語氣說道,“您弄錯啦!用不著擔心,他們不是那種人。沒有誰欺負您姐姐。快點回去吧!”她說完,扶著少年的肩膀朝門的方向走去。少年微微點著頭,順從地跟著。
當兩個人的影子消失在走廊時,“田所師傅?”在牆壁的那邊響起了紗世子的聲音。“田所師傅,把由季彌少爺領到鍾塔的房間去吧!”
鍾塔的房間……江南聽到這幾個詞兒,立即想起剛到這兒時從外邊看到的情景。在鍾塔半腰的窗戶裏,有個人影一直望著他們。現在他很自然地把這個美少年古峨由季彌的麵孔,同那個人影聯係在一起了。
“知道啦!”隨著紗世子的喊聲,傳來一個男人的粗裏粗氣的聲音,“小少爺,請往那邊去!”紗世子剛才說“力氣活有人幹”,這個叫田所的人恐怕就是那個傭人吧。過一會兒,紗世子回到大廳,說了聲“對不起”,便開始收拾桌上的杯子。對剛才發生的事隻字未提。
“伊波女士!”江南決心問一問,“剛才那人是已故古峨倫典先生的公子嗎?”
“是呀!”紗世子邊收拾,邊回答。
“還很年輕呀,今年多大了?”
“十七歲。”
“是這麼回事,江南!”看了小早川對此時知之頗詳,他代替她作了說明:“古峨倫典先生死後,由其兒子由季彌少爺繼承全部遺產,但當時他才八歲,由於二十歲以前需要有一個監護人,這個監護人選中了倫典先生的胞妹,也就是由季彌少爺的姑母,名叫足立輝美。她是他們家唯一的親戚。”
“這人也住在這兒嗎?”
“不,她家住在澳大利亞。”
“澳大利亞?”“聽說她的老公是那邊的一個什麼事業家。結婚後,她一直住在那裏,而且夫婦倆已經有了孩子,如今已無法返回日本。於是便委托伊波女士代替他們照料由季彌少爺和這個宅院。”
“原來是這麼回事。”江南聽明白之後,馬上又想到另一個問題。他把視線從小早川身上轉向紗世子。
“伊波女士,剛才他所喊的‘姐姐’是?”“江南!”小早川製止住他的提問,沉下臉,搖搖頭,意思是說回頭我講給你聽。紗世子輕輕點頭致意後,推上盛著空杯的小車,匆忙離開了房間。
“喂!說不定,”樫早紀子向身旁的瓜生耳語起來,“說不定這孩子,就是當時那個小男孩呢!”
“哪個‘當時’呀?”瓜生一下沒聽懂她的意思。
“我也隻是模模糊糊地記得,就是十年前,見到的那個男孩,你說是吧?”被這麼一問,河原崎和瓜生一樣,也記不起來,隻是側著頭“哦?”了一聲。
早紀子急得一邊撫攏著長發,一邊說道:“喂,就是那個時候,那年夏天舉行夏令營活動的時候嘛!大家一起到……”小早川故意打個大噴嚏,打斷早紀子的話。說聲“對不起”後,又擤起鼻涕來,接著又大咳一聲,然後抬起頭看看表,“噢,時間正好呀!”當時是下午五點四十五分。小早川從沙發上站起身來,高聲對大家說道:“咱們開始動作吧!”
一行數人在伊波紗世子引導下,向“舊館”走去。
夕陽透過西側的窗戶,照進大廳和門廳之間的走廊,使裏邊變成一片暗紅色。九個人穿著魔術師樣的黑色衣裝,沿著走廊魚貫而行,那模樣確是怪裏怪氣。
江南懷著一種無法表達的心緒向前走著,無意中瞧了一眼掛在窗戶對麵牆上的假麵具。於是突然發現一件怪事。白色牆壁上按照等距排列著的令人發麻的假麵具,缺了一副。他不記得原來一共有多少副,也不知道缺少的是什麼樣的假麵具。但是第一次走過時,確實一副不缺,而現在卻少掉一副。
江南拚命回想:究竟是什麼時候少的呢?剛才從車上取食品往返這裏時,是怎麼個情景呢?但是想不起來,按一般想法,可能是家裏人覺得掛在那兒不合適而拿掉的,……
“請往這邊走!”紗世子領著九個人從門廳進入向東延伸的通廊。盛食品的紙箱分別由三個學生抱著。
這是一條兩邊沒有窗戶的長走廊。吧嗒吧嗒的拖鞋聲和“靈袍”長擺的擦地聲音重合在一起,震蕩著那不流動的稍帶黴味兒的空氣。通廊盡處有一道門。兩扇漆黑的大鐵門,看起來造得很堅固,而且非常沉重,很像監獄的大門。紗世子來到大門前停下,回頭看著大家說:“走過這道門就是‘舊館’!”然後從鑰匙串上找出一把要是插進鎖孔。看來這“舊館”大門,平時總是這麼鎖著。隨著鈍重的金屬響聲,門鎖被打開。就在這時——“等一等!”突然從背後傳來叫聲,大家為之一驚。
“你們,等一等。”是個喉嚨沙啞的男子聲音。回頭一瞧,在昏暗的燈光下,那人步履蹣跚地朝這邊走來。是個老者,穿一身滿是皺褶的咖啡色和服,他的麵孔幹瘦得簡直象猿猴木乃伊的臉。
“哎呀,野之宮先生!”紗世子慌忙跪到老人麵前,說道:“您別過來,請回去吧!”
“我不騙你們!”老人仿佛沒有看到紗世子,用一種沙啞得令人害怕的聲調,象呆若木雞似的站在那兒的九個人大聲嚷道。他滿臉皺紋,兩瘦削,隻有兩隻深陷的眼炯炯有神。
“你們快離開這個宅院!這裏有不祥之兆,毀滅之相呀!你們要是不想被那些死者殺死,就馬上出去!”
“野之宮先生!”紗世子向老人深深地點著頭說,“您的意思我懂了。由我來向大家轉達,您請回吧!”
這時,老人氣喘籲籲,把臉轉向紗世子,說:“啊——伊波太太!”好像剛剛發現她也在場似的。
“我做了個夢,是一場可怕的夢呀!又夢見人死、房倒了。在卦裏也出現了這種征候。要毀滅,要全毀滅的呀!……”
紗世子巧言勸止了要繼續說下去的老人,好歹把他從現場趕回去,低聲歎了一口氣,又回到九個人跟前,說道:“實在對不起!”
“他是誰呀?聽您叫他野之宮先生。”小早川用一種失望的調子問道,紗世子再次低聲歎氣,然後回答說:“他叫野之宮泰齊,是個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為什麼把他請來?”
“他是已故老爺從年輕時代就一直請來家中做顧問先生的。”
“噢,這麼一說,我好像也聽誰提起過呀!他很早就住在這裏嗎?”
“是的,剛才的事,請不要介意。他八十多歲,頭腦已經相當糊塗了。”
“確實,我覺得也是這樣。”小早川頗為掃興地聳了一下他那肌肉發達的肩膀,又說道:“不過,他的情緒好激動啊,究竟做了什麼惡夢呀!”
紗世子對此避而不答,用兩隻手將開了鎖的門推開,說了聲“請!”催促大家跟著走,她先行一步,倒裏邊打開了電燈。
這兒是個狹長的房間,寬度和剛走過的通廊一樣,坡度平緩的階梯,通道地下室中段。天棚隨著傾斜度,越往裏越低。
“下邊那道門,是這座房子的舊大門,行李就房子那兒。”
階梯底下,和上邊一樣按了兩扇大鐵門。門前堆著運輸公司送來的行李。有臥具袋,盛水用紅塑料桶,紙箱等數件。“那麼,我就告辭了。”宅院總管輕輕點一下頭,沿著走廊方向往回退,同時強調說,“希望各位千萬遵守我剛才提到的幾點注意事項。一旦出現什麼差錯,我不得不要求作出相應的賠償!”
“好多!明白了。”小早川回答說,“我們放在‘新館’的行李,請妥為保管,三天後的這個時間再見!”與“舊館”大門被關上的同時,階梯下的黑鐵門裏邊,好多種鍾競賽似的一起響了起來。那是時計館裏的鍾鳴報下午六點鍾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