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文集(3)(1 / 3)

韓愈論

聖人之道,有趨其名而好之者,有安其實而樂之者。珠璣犀象,天下莫不好,奔走悉力,爭鬥奪取,其好之不可謂不至也。然不知其所以好之之實。至於粟米蔬肉,桑麻布帛,天下之人內之於口,而知其所以為美,被之於身,而知其所以為安,此非有所役乎其名也。韓愈之於聖人之道,蓋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樂其實。何者?其為論甚高?其待孔子、孟軻甚尊,而拒楊、墨、佛、老甚嚴。此其用力,亦不可謂不至也。然其論至於理而不精,支離蕩佚,往往自叛其說而不知。昔者宰我、子貢、有若更稱其師,以為生民以來未有如夫子之盛,雖堯舜之賢亦所不及,其尊道好學亦已至矣。然而君子不以為貴,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之汙而已矣。若夫顏淵,豈亦雲爾哉!蓋亦曰“夫子循循焉善誘人”。由此觀之,聖人之道,果不在於張而大之也。韓愈者,知好其名,而未能樂其實者也。

愈之《原人》曰:“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山川草木之主也。人者,夷狄禽獸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為主之道矣。是故聖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夫聖人之所為異乎墨者,以其有別,焉耳。今愈之言曰“一視而同仁”,則是以待人之道待夷狄,待夷狄之道待禽獸也,而可乎?教之使有能,化之使有知,是待人之仁也。不薄其禮而致其情,不責其去而厚其來,是待夷狄之仁也。殺之以時,而用之有節,是待禽獸之仁也。若之何其一之!儒墨之相戾,不啻若胡越。而其疑似之間,相去不能以發。宜乎愈之以為—也。孔子曰:“泛愛眾而親仁。”仁者之為親,則是孔子不兼愛也。“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神不可知,而祭者之心,以為如其存焉,則是孔子不明鬼也。

儒者之患,患在於論性,以為喜怒哀樂皆出於情,而非性之所有。夫有喜有怒,而後有仁義,有哀有樂,而後有禮樂。以為仁義禮樂皆出於情而非性,則是相率而叛聖人之教也。老子曰:“能嬰兒乎?”喜怒哀樂,苟不出乎性而出乎情,則是相率而為老子之嬰兒也。儒者或曰“老《易》”,夫《易》,豈老子之徒歟?而儒者至有以老子說《易》,則是離性以為情者,其弊固至此也。嗟夫,君子之為學,知其人之所長而不知其蔽,豈可謂善學耶?

思治論

嘉祐八年作方今天下何病哉!其始不立,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厭之而愈不立也。凡人之情,一舉而無功則疑,再則倦,三則去之矣。今世之士所以相顧而莫肯為者,非其無有忠義慷慨之誌也,又非其才術謀慮不若人也,患在苦其難成而不複立。不知其所以不成者,罪在於不立也。苟立而成矣。

今世有三患而終莫能去,其所從起者,則五六十年矣。白宮室禱祠之役興,錢幣茶鹽之法壞,加之以師旅,而天下常患無財。五六十年之間,下之所以遊談聚議,而上之所以變政易令以求豐財者,不可勝數矣,而財終不可豐。自澶淵之役,北虜雖求和,而終不得其要領,其後重之以西羌之變,而邊陲不寧,二國益驕。以戰則不勝,以守則不固,而天下常患無兵。五六十年之間,下之所以遊談聚議,而上之所以變政易令以求強兵者,不可勝數矣,而兵終不可強。自選舉之格嚴,而吏拘於法,不誌於功名,考功課吏之法壞,而賢者無所勸,不肖者無所懼,而天下常患無吏。五六十年之間,下之所以遊談聚議,而上之所以變政易令以求擇吏者,不可勝數矣,而吏終不可擇。財之不可豐,兵之不可強,吏之不可擇,是豈真不可耶?故曰:其始不立,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厭之而愈不立也。

夫所貴於立者,以其規摹先定也。古之君子先定其規摹,而後從事,故其應也有候,而其成也有形。眾人以為是汗漫不可知,而君子以為理之必然,如炊之無不熟,種之無不生也。是故其用力省而成功速。

昔者子太叔問政於子產。於產曰:“政如農功,日夜以思之,思其始而圖其終,朝夕而行之,行無越思,如農之有畔。”子產以為不思而行,與凡行而出於思之外者,如農之無畔也,其始雖勤,而終必棄之。今夫富人之營宮室也,必先料其貲財之豐約,以製宮室之大小,既內決於心,然後擇工之良者而用一人焉,必告之曰:“吾將為屋若幹,度用材幾何?役夫凡人?幾日而成?土石材葦,吾於何取之?”其工之良者必告之曰:“某所有木,某所有石,用材役夫若幹,某日而成。”主人率以聽焉。及期而成,既成而不失當,則規摹之先定也。今治天下則不然。百宮有司,不知上之所欲為也,而人各有心。好大者欲王,好權者欲霸,而媮者欲休息。文吏之所至,則治刑獄,而聚斂之臣,則以貨財為急。民不知其所適從也。及其發一政,則曰,姑試行之而已,其濟與否,固未可知也。前之政未見其利害,而後之政複發矣。凡今之所謂新政者,聽其始之論議,豈不甚美而可樂哉。然而布出於天下,而卒不知其所終。何則?其規摹不先定也。用舍係於好惡,而廢興決於眾寡。故萬全之利,以小不便而廢者有之矣;百世之患,以小利而不顧者有之矣。所用之人無常責,而所發之政無成效。此猶適千裏不齎糧而假丐於塗人;治病不知其所當用之藥,而百藥皆試,僥幸於一物之中。欲三患之去,不可得也。

昔者太公治齊,周公治魯,至於數十世之後,子孫之強弱,風俗之好惡,皆可得而逆知之。何者?其所施專一,則其勢固有以使之也。管仲相桓公,自始為政而至於霸,其所施設皆有方法。及其成功,皆知其所以然,至今可覆也。咎犯之在晉,範蠡之在越,文公、勾踐嚐欲用其民,而二臣皆以為未可,及其以為可用也,則破楚滅吳,如寄諸其鄰而取之。此無他,見之明而策之熟也。夫今之世,亦與明者熟策之而已。士爭言曰:如是而財可豐,如是而兵可強,如是而吏可擇。吾從其可行者而規摹之,發之以勇,守之以專,達之以強,日夜以求合於其所規摹之內,而無務出於其所規摹之外。其人專,其政一,然而不成者,未之有也。財之不豐,兵之不強,吏之不擇,此三者,存亡之所從出,而天下之大事也。夫以天下之大事,而有一人焉,獨擅而兼言之,則其所以治此三者之術,其得失固未可知也。雖不可知,而此三者決不可不治者可知也。

是故不可以無術。其術非難知而難聽,非難聽而難行,非難行而難收。孔子曰:“好謀而成。”使好謀而不成,不如無謀。蓋世有好劍者,聚天下之良金,鑄之三年而成,以為吾劍天下莫敵也,劍成而狼戾缺折不可用。何者?是知鑄而不知收也。今世之舉事者,雖其甚小,而欲成之者常不過數人,欲壞之者常不可勝數。可成之功常難形,若不可成之狀常先見。上之人方且眩瞀而不自信,又何暇及於收哉!

古之人有犯其至難而圖其至遠者。彼獨何術也?且非特聖人而已。商君之變秦法也,攖萬人之怒,排舉國之說,勢如此其逆也。蘇秦之為從也,合天下之異以為同,聯六姓之疏以為親,計如此其迂也。淮陰侯請於高帝,求三萬人,願以北舉燕、趙,東擊齊,南絕楚之糧道,而西會於滎陽。耿弇亦言於世祖,欲先定漁陽,取涿郡,還收富平而東下齊,世祖以為落落難合。此皆越人之都邑而謀人國,功如此其疏也。然而四子者行之若易然。出於其口,成於其手,以為既已許吾君,則親挈而還之。今吾以自有之天下,而行吾所得為之事,其事又非有所拂逆於天下之意也,非有所待於人而後具也,如有財而自用之,有子而自教之耳。然而政出於天下,有出而無成者,五六十年於此矣。是何也?意者知出而不知收歟?非不知收,意者汗漫而無所收歟?故為之說曰:先定其規摹而後從事。先定者可以謀人,不先定者,自謀常不給,而況於謀人乎!且今之世俗,則有所可患者,士大夫所以信服於朝廷者不篤,而皆好議論以務非其上,使人眩於是非,而不知其所從。從之,則事舉無可為者;不從,則其所行者常多故而易敗。夫所以多故而易敗者,人各持其私意以賊之,議論勝於下,而幸其無功者眾也。富人之謀利也常獲,世以為福,非也。彼富人者,信於人素深,而服於人素厚,所為而莫或害之,所欲而莫或非之,事未成而眾已先成之矣。夫事之行也有勢,其成也有氣,富人者,乘其勢而襲其氣也。欲事之易成,則先治其所以信服天下者。

天下之士不可以力勝,力不可勝則莫若從眾。從眾者非從眾多之口,而從其所不言而同然者,是真從眾也。眾多之口非果眾也,特聞於吾耳而接於吾前,未有非其私說者也。於吾為眾,於天下為寡。彼眾之所不言而同然者,眾多之口,舉不樂也。以眾多之口所不樂,而棄眾之所不言而同然,則樂者寡而不樂者眾矣。古之人,常以從眾得天下之心,而世之君子,常以從眾失之。不知夫古之人其所從者,非從其口,而從其所同然也。何以明之?世之所謂逆眾斂怨而不可行者,莫若減任子。然不顧而行之者,五六年矣,而天下未嚐有一言。何則?彼其口之所不樂,而心之所同然也。從其所同然而行之,若猶有言者,則可以勿恤矣。故為之說曰:發之以勇,守之以專,達之以強。苟知此三者,非獨為吾國而已,雖北取契丹可也。

正統論三首

至和二年作總論一

正統者何耶?名耶,實耶?正統之說曰:“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統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不幸有天子之實而無其位,有天子之名而無其德,是二人者立於天下,天下何正何一,而正統之論決矣。正統之為言,猶曰有天下雲爾。人之得此名,而又有此實也,夫何議。

天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聖人於此不得已焉,而不以實傷名。而名卒不能傷實,故名輕而實重。不以實傷名,故天下不爭。名輕而實重,故天下趨於實。天下有不肖而曰吾賢者矣,未有賤而曰吾貴者也。天下之爭,自賢不肖始,聖人憂焉,不敢以亂貴賤,故天下知賢之不能奪貴。天下之貴者,聖人莫不貴之,恃有賢不肖存焉。輕以與人貴,而重以與人賢。天下然後知貴之不如賢,知賢之不能奪貴,故不爭。知貴之不如賢,故趨於實。使天下不爭而趨於實,是亦足矣。正統者,名之所在焉而已。名之所在,而不能有益乎其人,而後名輕。名輕而後實重。吾欲重天下之實,於是乎始輕。

正統聽其自得者十,曰:堯、舜、夏、商、周、秦、漢、晉、隋、唐。予其可得者六以存教,曰:魏、梁、後唐、晉、漢、周。使夫堯舜三代之所以為賢於後世之君者,皆不在乎正統。故後世之君不以其道而得者,亦無以為堯舜三代之比。於是乎實重。

辯論二

正統之淪起於歐陽子,而霸統之說起於章子。二子之論,吾與歐陽子,故不得不與章子辨,以全歐陽子之說。歐陽子之說全,而吾之說又因以明。章子之說曰:“進秦梁,失而未善也。進魏,非也。”是章子未知夫名實之所在也。夫所謂正統者,猶曰有天下雲爾,名耳。正統者,果名也,又焉實之知視天下之所同君而加之,又焉知其他!章子以為,魏不能一天下,不當與之統。夫魏雖不能一天下,而天下亦無有如魏之強者,吳雖存,非兩立之勢,奈何不與之統。章子之不絕五代也,亦徒以為天下無有與之敵者而已。今也絕魏,魏安得無辭哉!正統者,惡夫天下之無君而作也。故天下雖不合於一,而未至乎兩立者,則君子不忍絕之於無君。且夫德同而力均,不臣焉可也。今以天下不幸而不合於一,德既無以相過,而弱者又不肯臣乎強,於是焉而不與之統,亦見其重天下之不幸,而助夫不臣者也。

章子曰:“鄉人且恥與盜者偶,聖人豈得與篡君同名哉?”吾將曰:是鄉人與是為盜者,民則皆民也,士則皆士也,大夫則皆大夫也,則亦與之皆坐乎?苟其勢不得不與之皆坐,則鄉人何恥耶?聖人得天下,篡君亦得天下,顧其勢不得不與之同名,聖人何恥耶?吾將以聖人恥夫篡君,而篡君又焉能恥聖人哉!

章子曰:“君子大居正,而以不正人居之,是正不正之相去未能相遠也。”且章子之所謂正者,何也?以一身之正為正耶,以天下有君為正耶?一身之正,是天下之私正也。天下有君,是天下之公正也。吾無取乎私正也。天下無君,篡君出而製天下,湯武既沒,吾安所取正哉。故篡君者,亦當時之正而已。

章子曰:“祖與孫雖百歲,而子五十,則子不得為壽。漢與晉雖得天下,而魏不能一,則魏不得為有統。”吾將曰:其兄四十而死,則其弟五十為壽。弟為壽乎其兄,魏為有統乎當時而已。章子比之婦謂舅嬖妾為姑。吾將曰舅則以為妻,而婦獨奈何不以為姑乎。以妾為妻者,舅之過也。婦謂之姑,蓋非婦罪也。舉天下而受之魏、晉,是亦漢、魏之過而已矣。與之統者,獨何罪乎。

雖然,歐陽子之論,猶有異乎吾說者。歐陽子之所與者,吾之所與也;歐陽子之所以與之,非吾所以與之也。歐陽子重與之,而吾輕與之。且其言曰:“秦、漢而下,正統屢絕,而得之者少。以其得之者少,故其為名甚尊而重也。”嗚呼,吾不善夫少也。幸而得之者少,故有以尊重其名;不幸而皆得,歐陽子其敢有所不與耶?且其重之,則其施於篡君也,誠若過然,故章子有以啟其說。夫以文壬而終身不得,以魏、晉、梁而得之,果其為重也,則文王將有愧於魏、晉、梁焉。必也使夫正統者,不得為聖人之盛節,則得之為無益。得之為無益,故雖舉而加之篡君,而不為過。使夫文王之所不得,而魏、晉、梁之所得者,皆吾之所輕者也,然後魏、晉、梁無以愧文王,而文王亦無所愧於魏、晉、梁焉。

辯論三

始終得其正,天下合於一,是二者必以其道得之耶,亦或不以其道得之耶?病乎或者之不以其道得之也,於是乎舉而歸之名。歐陽子曰皆正統,是以名言者也。章子曰正統又曰霸統,是以實言者也。歐陽子以名言而純乎名。章子以實言而不盡乎實。

章子之意以霸統重其實,而不知實之輕自霸統始。使天下之名皆不得過乎實者,固章子意也。天下之名果不過乎實也,則吾以章子為過乎聖人。聖人不得已則不能以實傷名,而章子則能之。且吾豈不知居得其正之為正,如魏受之於漢,晉受之於魏。不如至公大義之為正也哉,蓋亦有不得已焉耳。如章子之說,吾將求其備。堯、舜以德,三代以德與功,漢、唐以功,秦、隋、後唐、晉、漢、周以力,晉、梁以弑。不言魏者,因章子之說而與之辨。以實言之,則德與功不如德,功不如德與功,力不如功,弑不如力,是堯、舜而下得統者,凡更四不如,而後至於晉、梁焉。而章子以為天下之實,盡於其正統霸統之間矣。

歐陽子純乎名,故不知實之所止。章子雜乎實,故雖晉、梁弑君之罪,天下所下容之惡,而其實反不過乎霸。彼其初得正統之虛名,而不測其實罪之所至也。章子則告之曰:“爾,霸者也。”夫以弑君得天下而不失為霸,則章子之說,固便乎篡者也。夫章子豈曰弑君者其實止乎霸也哉,蓋已舉其實而著之名,雖欲複加之罪,而不可得也。

夫王者沒而霸者有功於天下,吾以為在漢、唐為宜。必不得已而秦、隋、後唐、晉、漢、周得之,吾猶有憾焉,奈何其舉而加之弑君之人乎。嗚呼!吾不惜乎名而惜乎實也。霸之於王也,猶兄之於父也。聞天下之父嚐有曰堯者,而曰必堯而後父,少不若堯而降為兄,則瞽、鯀懼至仆妾焉。天下將有降父而至於仆妾者,無怪也。從章子之說者,其弊固至乎此也。故曰:莫若純乎名。純乎名,故晉、梁之得天下,其名曰正統,而其弑君之實,惟天下後世之所加,而吾不為之齊量焉,於是乎晉、梁之惡不勝誅於天下,實於此反不重乎。

章子曰:“堯、舜曰帝,三代曰王,夏曰氏,商、周曰人,古之人輕重其君有是也。”以為其霸統之說。夫執聖人之一端以藉其口,夫何說而不可?吾亦將曰:孔子刪書,而虞、夏、商、周皆曰書,湯武王、伯禽、秦穆公皆曰誓,以為吾皆曰正統之說,其誰曰不可。聖人之幹實也,不傷其名而後從之,帝亦天子也,王亦天子也,氏亦人也,人亦氏也,夫何名之傷。若章子之所謂霸統者,傷乎名而喪乎實者也。

大臣論二首

以義正君而無害於國,可謂大臣矣。天下不幸而無明君,使小人執其權,當此之時,天下之忠臣義士莫不欲奮臂而擊之。夫小人者,必先得幹其君而自固於天下,是故法不可擊。擊之而不勝身死,其禍止於一身。擊之而勝,君臣不相安,天下必亡。是以《春秋》之法,不待君命而誅其側之惡人,謂之叛。晉趙鞅入於晉陽以叛是也。

世之君子將有誌於天下,欲扶其衰而救其危者,必先計其後而為可居之功,其濟不濟則命也,是故成功而天下安之。今夫小人,君不誅而吾誅之,則是侵君之權,而不可居之功也。夫既以侵君主權,而能北麵就人臣之位,使君不吾疑者,天下未嚐有也。國之有小人,猶人之有癭。人之癭必生於頸而附於咽,是以不可去,有賤丈夫者不牲其忿而決去之,夫是以去疾而得死。漢之亡,唐之滅,由此之故也。自桓、靈之後,至於獻帝,天下之權,歸於內豎,賢人君子,進不容於朝,退不容於野,天下之怒,可謂極矣。當此之時,議者以為天下之患獨在宦官,宦官去則天下無事,然竇武、何進之徒擊之不勝,止於身死;袁紹擊之而勝,漢遂以亡。唐之衰也,其跡亦大類此。自輔國、元振之後,天子之廢立,聽於宦官。當此之時,士大夫之論,亦惟宦官之為去也。然而李訓、鄭注、元載之徒,擊之不勝,止於身死,至於崔昌遐擊之而勝,唐亦以亡。方其未去也,是累然者癭而已矣。

及其既去,則潰裂四出,而繼之以死。何者?此侵君之權,而不可居之功也。且為人臣而不顧其君,捐其身於一決,以快天下之望,亦已危矣。故其成則為袁、為崔,敗則為何、竇,為訓、注。然則忠臣義士,亦奚取於此哉?夫竇武、何進之亡,天下悲之,以為不幸。然亦幸而不成,使其成也,二子者將何以居之。

故曰:以義正君,而無害於國,可謂大臣矣。

天下之權在於小人,君子之欲擊之也,不亡其身,則亡其君。然則是小人者終不可去乎?聞之曰:迫人者其智淺,迫於人者其智深。非才有不同,所居之勢然也。古之為兵者,圍師勿遏,窮寇勿追,誠恐其知死而致力,則雖有眾無所用之。故曰:“同舟而遇風,則胡越可使相救如左右手。”小人之心,自知其負天下之怨,而君子之莫吾赦也,則將日夜為計,以備一旦卒然不可測之患;今君子又從而疾惡之,是以其謀不得不深,其交不得不合。交合而謀深,則其致毒也忿戾而不可解。故凡天下之患,起於小人,而成於君子之速之也。小人在內,君子在外。君子為客,小人為主。主未發而客先焉,則小人之詞直,而君子之勢近於不順。直則可以欺眾,而不順則難以令其下。故昔之舉事者,常以中道而眾散,以至於敗,則其理豈不甚明哉?

若夫智者則不然。內以自固其君子之交,而厚集其勢;外以陽浮而不逆於小人之意,以待其間。寬之使不吾疾,狃之使不吾慮。啖之以利,以昏其智,順適其意,以殺其怒。然後待其發而乘其隙,推其墜而挽其絕。故其用力也約,而無後患。莫為之先,故君不怒而勢不逼。如此者,功成而天下安之。今夫小人急之則合,寬之則散,是從古以然也。見利不能不爭,見患不能不避,無信不能不相詐,無禮不能不相瀆,是故其交易間,其黨易破也。而君子不務寬之以待其變,而急之以合其交,亦已過矣。君子小人,雜居而未決,為君子之計者,莫若深交而無為。苟不能深交而無為,則小人倒持其柄而乘吾隙。昔漢高之亡,以天下屬平、勃。及高後臨朝,擅王諸呂,廢黜劉氏。平日縱酒無一言,及用陸賈計,以幹金交歡絳侯,卒以此誅諸呂,定劉氏。使此二人者而不相能,則是將相相攻之不暇,而何暇及於劉、呂之存亡哉!

故其說曰:將相和調,則士豫附。士豫附,則天下雖有變而權不分。嗚呼,知此,其足以為大臣矣夫!

續歐陽子朋黨論

歐陽子曰:“小人欲空人之國,必進朋黨之說。”嗚呼,國之將亡,此其征歟?禍莫大於權之移人,而君莫危於國之有黨。有黨則必爭,爭則小人者必勝,而權之所歸也,君子安得不危哉!何以言之?君子以道事君,入主必敬之而疏。小人唯予言而莫子違,人宅必狎之而親。疏者易間,而親者難睽也。而君子不得誌則奉身而退,樂道不仕;小人者不得誌則微幸複用,唯怨之報。此其所以必勝也。

蓋嚐論之:君子如嘉禾也,封殖之甚難,而去之甚易。小人如惡草也,不種而生,去之複蕃。世未有小人不除而治者也,然去之為最難。斥其一則援之者眾,盡其類則眾之致怨也深。小者複用而肆威,大者得誌而竊國。善人為之掃地,世主為之屏息。譬斷蛇不死,刺虎不斃,其傷人則愈多矣。齊田氏、魯季孫是已。齊、魯之執事,莫非田、季之黨也,曆數君不忘其誅,而卒之簡公弑,昭、哀失國。小人之黨,其不可除也如此。而漢黨錮之獄,唐白馬之禍,忠義之士,斥死無餘。君子之黨,其易盡也如此。使世主知易盡者之可戒,而不可除者之可懼,則有瘳矣。且夫君子者,世無若是之多也。小人者,亦無若是之眾也。凡才智之士,銳於功名而嗜於進取者,隨所用耳。孔子曰:“仁者安仁,智者利仁。”未必皆君子也。冉有從夫子則為門人之選,從季氏則為聚斂之臣。唐柳宗元、劉禹錫使不陷叔文之黨,其高才絕學,亦足以為唐名臣矣。昔欒懷子得罪於晉,其黨皆出奔,樂王鮒謂範宣子曰:“盍反州綽、邢蒯?勇士也。”宣子曰:“彼欒氏之勇也。餘何獲焉!”王鮒曰:“子為彼欒氏,乃子之勇也。”嗚呼,宣子蚤從王鮒之言,豈獨獲二子之勇,且安有曲沃之變哉!

愚以謂治道去泰甚耳。苟黜其首惡而貸其餘,使才者不失富貴,不才者無所致憾,將為吾用之不暇,又何怨之報乎!人之所以為盜者,衣食不足耳。農夫市人,焉保其不為盜,而衣食既足,盜豈有不能返農夫市人也哉!故善除盜者,開其衣食之門,使複其業;善除小人者,誘以富貴之道,使隳其黨。以力取威勝者,蓋未嚐不反為所噬也。曹參之治齊曰:“慎無擾獄市。”獄市,奸人之所容也。知此,亦庶幾於善治矣。奸固不可長,而亦不可不容也。若奸無所容,君子豈久安之道哉!牛、李之黨遍天下,而李德裕以一夫之力,欲窮其類而致之必死,此其所以不旋踵罹仇人之禍也。奸臣複熾,忠義益衰。以力取威勝者,果不可耶!愚是以續歐陽子之說,而為君子小人之戒。

屈到嗜芰論

屈到嗜芰,有疾,召其宗老而屬之,曰:“祭我必以芰。”及祥,宗老將薦芰,屈建命去之。君子曰:不違而道。唐柳宗元非之曰:“屈子以禮之末,忍絕其父將死之言。且《禮》有:齋之日,思其所樂,思其所嗜。子木去芰,安得為道?”

甚矣,柳子之陋也!子木,楚卿之賢者也。夫豈不知為人子之道,事死如事生,況於將死丁寧之言,棄而不用,人情之所忍乎是必有大不忍於此者而奪其情也。夫死生之際,聖人嚴之。薨於路寢,不死於婦人之手,至於結冠纓、啟手足之末,不敢不勉。其於死生之變亦重矣。父子平日之言,可以恩掩義。至於死生至嚴之際,豈容以私害公乎?

曾子有疾,稱君子之所貴乎道者三。孟僖子卒,使其子學禮於仲尼。管仲病,勸桓公去三豎。夫數君子之言,或主社稷,或勤於道德,或訓其子孫,雖所趣不同,然皆篤於大義,不私其躬也如是。今赫赫楚國,若敖氏之賢,聞於諸侯,身為正卿,死不在民,而口腹是憂,其為陋亦甚矣。使子木行之,國人誦之,太史書之,天下後世不知夫子之賢,而唯陋是聞,子木其忍為此乎?故曰:是必有大不忍者而奪其情也。然《禮》之所謂“思其所樂,思其所嗜”,此言人子追思之道也。曾皙嗜羊棗,而曾子不忍食。父沒而不能讀父之書,母沒而不能執母之器,皆人子之情自然也,豈待父母之命耶?今薦芰之事,若出於子則可,自其父母,則為陋耳。豈可以飲食之故,而成父莫大之陋乎!

曾子寢疾,曾元難於易簀。曾子曰:“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若以柳子之言為然,是曾元為孝子,而曾子顧禮之末易簀於病革之中,為不仁之甚也。中行偃死,視不可含,範宣子盟而撫之曰:“事吳敢不如事主!”猶視。欒懷子曰:“主苟終,所不嗣事於齊者,有如河。”乃瞑。嗚呼,範宣子知事吳為忠於豐,而不知報吝以成夫子憂國之美,其為忠則大矣。

一古人以愛惡比之美疢藥石,曰:“石猶生我;疢之美者,其毒滋多。”由是觀之,柳子之愛屈到,是疢之美。子木之違父命,藥石也哉。

上初即位論治道二首

代呂申公道德

人君以至誠為道,以至仁為德。守此二言,終身不易,堯舜之主也。至誠之外,更行他道,皆為非道。至仁之外,更作他德,皆為非德。何謂至誠?上自大臣,下至小民,內自親戚,外至四夷,皆推赤心以待之,不可以絲毫偽也。如此則四海之內,親之如父子,信之如心腹,未有父子相圖、心眼相欺者。如此而天下之不治,未之有也。絲毫之偽,一萌於心,如人有病,先見於脈,如人飲酒,先見於色。聲色動於幾微之間,而猜阻行於千裏之外,強者為敵,弱者為怨,四海之內,如盜賊之憎主人,鳥獸之畏弋獵,則入主孤立而危亡至矣。何謂至仁?視臣如手足,視民如赤子,戢兵,省刑,時使,薄斂,行此六事而已矣。禍莫逆於好用兵,怨莫大於好起獄,災莫深於興土功,毒莫深於奪民利。此四者,陷民之坑阱,而伐國之斧鉞也。去此四者,行彼六者,而仁不可勝用矣。《傳》曰:“至誠如神。”又曰:“至仁無敵。”審能行之,當獲四種福。以人事言之,則主逸而國安;以天道言之,則享年永而卜世長。此必然之理,古今已試之效也。

去聖益遠,邪說滋熾,厭常道而求異術,文奸言以濟暴行。為申、商之學者,則曰“人主不可以不學術數”;人主,天下之父也,為人父而用術於其子,可乎?為莊、老之學者,則曰“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欲窮兵黷武,則曰“吾以威四夷而安中國”;欲煩刑多殺,則曰“吾以禁奸慝而全善人”;欲虐使厚斂,則曰“吾以強兵革而誅暴亂,雖若不仁而卒歸於仁”。此皆亡國之言也,秦二世、王莽嚐用之矣,皆以經術附會其說。

《書》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此言威福不可移於臣下也。欲威福不移於臣下,則莫若舍己而從眾,眾之所是,我則與之,眾之所非,我則去之。夫眾未有不公,而人君者,天下公議之主也。如此,作威福將安歸乎?今之說者則不然,曰,人主不可以不作威福,於是違眾而用己。己之耳目,終不能遍天下,要必資之於人,愛憎喜怒,各行其私,而浸潤膚受之說行矣。然後從而賞罰之,雖名為人主之威福,而其實左右之私意也。奸人竊吾威福,而賣之於外,則權與人主侔矣。

《書》曰:“威克厥愛允濟,愛克厥威允罔功。”威者,畏威之謂也。愛者,懷私之謂也。管仲曰:“畏威如疾,民之上也。從懷如流,民之下也。畏威之心,勝於懷私,則事無不成。”今之說者則不然,曰:“人君當使威刑勝於惠愛。”如是則予不如奪,生不如殺,堯不如桀,而幽、厲、桓、靈之君長有天下。此不可不辨也。

刑政

《書》曰:“臨下以簡,禦眾以寬。”此百世不易之道也。昔漢高帝約法三章,蕭何定律九篇而已。至於文、景,刑措不用。曆魏至晉,條目滋章,斷罪所用至二萬六幹二百七十二條,而奸益不勝,民無所措手足。唐及五代止用律令,國初加以注疏,情文備矣。今《編敕》續降,動若牛毛人之耳目所不能周,思慮所不能照,而法病矣。

臣愚謂當熟議而少寬之。入主前旒蔽明,黃主纊塞耳,耳目所及,尚不敢盡,而況察人於耳目之外乎?今禦史六察,專務鉤考簿書,責發細微,自三公九卿,救過不暇。夫詳於小,必略於大,其文密者,其實必疏。故近歲以來,水旱盜賊,四民流亡,邊鄙不寧,皆不以責宰相,而尚書諸曹,文牘繁重,窮日之力,書紙尾不暇,此皆苛察之過也。不可以不變。

《易》曰:“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先王之理財也,必繼之以正辭,其辭正則其取之也義。三代之君食租衣稅而已,是以辭正而民服。自漢以來,鹽鐵酒茗之禁,貸榷易之利,皆心知其非而冒行之,故辭曲而民為盜。今欲嚴刑妄賞以去盜,不若捐利以予民,衣食足而盜賊自止。

夫興利以聚財者,人臣之利也,非社稷之福。省費以養財者,社稷之福也,非人臣之利。何以言之?民者國之本,而刑者民之賊。興利以聚財,必先煩刑以賊民,國本搖矣,而言利之臣,先受其賞。近歲宮室城池之役,南蠻、西夏之師,車服器械之資,略計其費,不下五千萬緡,求其所補,卒亦安在?若以此積糧,則沿邊皆有九年之蓄,西夷北邊,望而不敢近矣。趙充國有言:“湟中穀斛八錢。吾謂糴三百萬斛,羌人不敢動矣。”不待煩刑賊民,而邊鄙以安。然為人臣之計,則無功可賞。故凡人臣欲興利而不欲省費者,皆為身謀,非為社稷計也。人主不察,乃以社稷之深憂,而徇人臣之私計,豈不過甚矣哉!

論武王

武王克殷,以殷遺民封紂子武庚祿父,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相祿父治殷。武王崩,祿父與管、蔡作亂,成王命周公誅之,而立微子於宋。

蘇子曰:武王非聖人也。昔者孔子蓋罪湯、武,顧自以為殷之子孫而周人也,故不敢,然數致意焉,曰:“大哉,巍巍乎堯舜也。禹吾無間然。”其不足於湯、武也,亦明矣。曰:“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又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伯夷、叔齊之於武王也,蓋謂之弑君,至恥之不食其粟,而孔子予之。其罪武王也甚矣。此孔子之家法也。

世之君子,苟自孔氏,必守此法,國之存亡,民之死生,將於是乎在,其孰敢不嚴?而孟軻始亂之,曰:“吾聞武王誅獨夫紂,未聞弑君也。”自是學者以湯、武為聖人之正若當然者,皆孔氏之罪人也。使當時有良史如董狐者,南巢之事,必以叛書,牧野之事,必以弑書。而湯、武仁人也,必將為法受惡。周公作《無逸》曰:“殷王中宗、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茲四人迪哲。”上不及湯,下不及武王,亦以是哉。文王之時,諸侯不求而自至,是以受命稱王,行天子之事。周之王不王,不計紂之存亡也。使文王在,必不伐紂,紂不見伐,而以考終,或死於亂,殷人立君以事周,命為二王後以祀殷,君臣之道,豈不兩全也哉?武王觀兵於孟津而歸,紂若不改過,則殷人改立君,武王之待殷,亦若是而已矣。天下無王,有聖人者出,而天下歸之,聖人所不得辭也。而以兵取之,而放之,而殺之,可乎?漢末大亂,豪傑並起。苟文若,聖人之徒也,以為非曹操莫與定海內,故起而佐之;所以與操謀者,皆王者之事也。文若豈教操反者哉,以仁義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將不得已而受之,不至,不取也。此文王之道,文若之心也。及操謀九錫,則文若死之。故吾嚐以文若為聖人之徒者,以其才似張子房,而道似伯夷也。

殺其父,封其子,其子非人也,則可,使其子而果人也,則必死之。楚人將殺令尹子南,子南之子棄疾為王馭士,王泣而告之。既殺子南,其徒曰:“行乎?”曰:“吾與殺吾父,行將焉入?”然則臣王乎?曰:棄父事仇,吾弗忍也。遂縊而死。武王親以黃鉞斬紂,使武庚受封而不叛,豈複人也哉?故武庚之必叛,不待智者而後知也。武王之封武庚,蓋亦不得已焉耳。殷有天下六百年,賢聖之君六七作,紂雖無道,其故家遺俗末盡滅也,三分天下有其二,殷不伐周,而周伐之,誅其君,夷其社稷,諸侯必有不悅者,故封武庚以慰之,此豈武王之意哉。故曰:武王非聖人也。

論養士

春秋之末至於戰國,諸侯卿相皆爭養士。自謀夫說客、談天雕龍、堅白同異之流,下至擊劍扛鼎、雞鳴狗盜之徒,莫不賓禮。靡衣玉食以館於上者,何可勝數。越王勾踐,有君子六幹人。魏無忌、齊田文、趙勝、黃歇、呂不韋,皆有客三幹人。而田文招致任俠奸人六萬家於薛。齊稷下談者亦幹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無數。下至秦、漢之間,張耳、陳餘號多士,賓客廝養,皆天下豪俊。而田橫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見於傳記者如此,度其餘當倍官吏而半農夫也。此皆奸民蠹國者,民何以支,而國何以堪乎?

蘇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國之有奸,猶鳥獸之有鷙猛,昆蟲之有毒螫也。區處條理,使各安其處,則有之矣;鋤而盡去之,則無是道也。吾考之世變,知六國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蓋出於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辯、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傑也。類不能惡衣食以養人,皆役人以自養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貴,與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職,則民靖矣。四者雖異,先王因俗設法,使出於一。三代以上,出於學。戰國至秦,出於客。漢以後,出於郡縣吏。魏、晉以來,出於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於科舉。雖不盡然,取其多者論之。六國之君,虐用其民,不減始皇、二世,然當是時,百姓無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傑者,皆以客養之,不失職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魯無能為者,雖欲怨叛,而莫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

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並天下,則以客為無用,於是任法而不任人,謂民可以恃法而治,謂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墮名城,殺豪傑,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向之食於四公子、呂不韋之徒者,皆安歸哉!不知其能稿項黃馘而老死於布褐乎?抑將輟耕歎息以俟時也?秦之亂成於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處之,使不失職,秦之亡,不至若此之速也。縱百萬虎狼於山林而饑渴之,不知其將噬人,世以始皇為智,吾不信也。楚、漢之禍生民盡矣,豪傑宜無幾,而代相陳鐧車千乘,蕭、曹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帝之世,法令至密矣,然吳王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爭致賓客,世主不問也。豈懲秦之禍,以為爵祿不能盡縻天下之士,故少寬之,使得或出於此也耶?

若夫先王之政,則不然,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嗚呼,此豈秦、漢之所及也哉!

論秦

秦始皇十八年取韓,二十二年取魏,二十五年取越、取楚,二十六年取燕、取齊,初並天下。

蘇子曰:秦並天下,非有道也,特巧耳,非幸也。然吾以謂巧於取齊,而拙於取楚,其不敗於楚者幸也。嗚呼,秦之巧,亦創於智伯而已。魏、韓肘足接而智伯死。秦知創智伯,而諸侯終不知師魏、韓。秦並天下,不亦宜乎!

齊湣王死,法章立,君王後佐之,秦猶伐齊也。法章死,王建立六年而秦攻趙,齊、楚救之,趙乏食,請粟於齊,而齊不予,秦遂圍邯鄲,幾亡趙,趙雖未亡,而齊之亡形成矣,秦人知之,故不加兵於齊者四十餘年。夫以法章之才而秦伐之,建之不才而秦不伐,何也?太史公曰:“君王後事秦謹,故不被兵。”夫秦欲並天下耳,豈以謹故置齊也哉?吾故曰“巧於取齊”者,所以大慰齊之心,而解三晉之交也。

齊、秦不兩立,秦未嚐須臾忘齊也,而四十餘年不加兵者,豈其情乎!齊人不悟而與秦合,故秦得以其間取三晉。三晉亡,齊蓋岌岌矣。方是時,猶有楚與燕也。三國合,猶足以拒秦。秦大出兵伐楚,伐燕,而齊不救,故二國亡,而齊亦虜不閱歲,如晉取虞、虢也,可不謂巧乎?二國既滅,齊乃發兵守西界,不通秦使。嗚呼,亦晚矣。秦初遣李信以二十萬人取楚,不克,乃使王翦以六十萬攻之,蓋空國而戰也。使齊有中主具臣,知亡之無日,而掃境以伐秦。以久安之齊,而入厭兵空虛之秦,覆秦如反掌也。吾故曰“拙於取楚”。

然則奈何?曰:古之取國者必有數。如取齠齒也,必以漸,故齒脫而兒不知。今秦易楚,以為是齠齒也可拔,遂抉其口,一拔而取之,兒必傷,吾指必齧。故秦之不亡,幸也,非數也。吳為三軍,迭出以肄楚,三年而入郢。晉之平吳,隋之平陳,皆是物也。惟苻堅不然。使堅知出此,以百倍之眾,為迭出之計,雖韓、白不能支,而況謝玄、牢之之流乎!吾以是知二秦之一律也。始皇幸勝而堅不幸耳。

論魯隱公

魯隱公元年:“不書即位,攝也。”公子暈請殺桓公,公曰:為其少故也,吾將授之矣。使營菟裘,吾將老焉。翬懼,反譖公於桓,而使賊弑公。歐陽子曰:“隱公非攝也,使隱而果攝也,則《春秋》不書為公。《春秋》書為公,則隱非攝無疑也。”

蘇子曰:非也,《春秋》約之信史。隱攝而桓弑,著於史也詳矣。周公攝而克複子者也。以周公薨,故不稱王。隱公攝而不克複子者也。以魯公薨,故稱公。史有諡,國有廟,《春秋》獨得不稱公乎?

然則隱公之攝也,禮歟?曰:禮也。何自聞之?曰:聞之孔子。曾子問曰:“君薨而世子生,如之何?孔子曰:卿、大夫、士從攝主,北麵於西階南。”何謂攝主?曰:古者天子、諸侯、卿、大夫、士之世子未生,而死,則其弟若兄弟之子以當立者為攝主。子生而女也,則攝主立;男也,則攝主退。此之謂攝主。古之人有為之者,季康子是也。季桓子且死,命其臣正常曰:南孺子之子男也,則以告而立之。女也,則肥也可。“桓子卒,康子即位。既葬,康子在朝,南氏生男。正常載以如朝,告曰:夫子有遺言。命其圉臣曰:‘南氏生男,則以告於君與大夫而立之。’今生矣,男也,敢告。”康子請退。康子之謂攝王,古之道也。孔子行之。自秦、漢以來,不修是禮也,而以母後攝。孔子曰: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使與聞外事且不可,曰”牝雞之晨,惟家之索,而況可使攝位而臨天下乎?女子為政而國安,惟齊之君王後,吾宋之曹、高、向也。蓋亦幹一矣。自東漢馬、鄧,不能無譏。而漢呂後、魏胡武靈、唐武氏之流,蓋不勝其亂。王莽、楊堅遂因以易姓。由是觀之,豈若攝主之庶幾乎!使母後而可信也,則攝主何為而不可信。若均之不可信,則攝主取之,猶吾先君之子孫也,不猶愈於異姓之取哉!

或曰: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塚宰三年,安用攝主?曰:非此之謂也。嗣天子長矣,宅憂而未出令,則以禮從塚宰。若太子末生,生而弱未能君也,則三代之禮,孔子之學,決不以天下付異姓,其付之攝主也,夫豈非禮,而周公行之歟?故隱公亦攝主也。

鄭玄,儒之陋者也。其傳攝主也,曰:“上卿代君聽政者也。”使子生而女,則上卿豈繼世者乎?蘇子曰:攝主,先王之令典,孔子之法言也,而世不知;習見母後之攝也,而以為當然。故吾不可不論,以待後世之君子。

論隱公裏克李斯鄭小同王允之

公子翬請殺桓公以求太宰。隱公曰:“為其少故也。吾將授之矣。使營菟裘,吾將老焉。”暈懼,反譖公於桓公而殺之。

蘇子曰:盜以兵擬人,人必殺之。夫豈獨其所擬,塗之人皆捕擊之矣。塗之人與盜非仇也,以為不擊,則盜且並殺己也。隱公之智,曾不若塗之人,哀哉。隱公,惠公繼室之子也。其為非嫡與桓均耳,而長於桓。隱公追先君之誌,而授國焉,可不謂仁人乎?惜乎其不敏於智也。使隱公誅翬而讓桓,雖夷、齊何以尚茲?

驪姬欲殺申生而難裏克,則施優來之。二世欲殺扶蘇而難李斯,則趙高來之。此二人之智,若出一人,而受禍亦不少異。裏克不免於惠公之誅,李斯不免於二世之虐,皆無足哀者。吾獨表而出之,以為世戒。君子之為仁義也,非有計於利害。然君子所為,義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聽趙高之謀,非其本意,獨畏蒙氏之奪其位,故勉而聽高。使斯聞高之言,即召百官、陳六師而斬之,其德於扶蘇,豈有既乎。何蒙氏之足憂。釋此不為,而具五刑於市,非下愚而何。

嗚呼,亂臣賊子,猶蝮蛇也。其所螫草木,猶足以殺人,況其所噬齧者歟。鄭小同為高貴鄉公侍中,嚐詣司馬師。師有密疏未屏也,如廁還,問小同:“見吾疏乎?”曰:“不見。”師曰:“寧我負卿,無卿負我。”遂鴆之。王允之從王敦夜飲,辭醉先寢。敦與錢鳳謀逆,允之已醒,悉聞其言,慮敦疑己,遂大吐,衣麵皆汙。敦果照視之,見允之臥吐中,乃已。哀哉小同,殆哉岌岌乎允之也。孔子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有以也夫。吾讀史得魯隱公、晉裏克、秦李斯、鄭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禍福如此,故特書其事。後之君子,可以覽觀焉。

論管仲

鄭太子華言於齊桓公,請去三族而以鄭為內臣。公將許之,管仲不可。公曰:“諸侯有討於鄭,未捷,苟有釁,從之,不亦可乎?”管仲曰:“君若綏之以德,加之以訓辭,而率諸侯以討鄭,鄭將覆亡之不暇,豈敢不懼。若總其罪人以臨之,鄭有辭矣。”公辭子華,鄭伯乃受盟。

蘇子曰:大哉,管仲之相桓公也。辭子華之請,而不違曹沫之盟,皆盛德之事也。齊可以王矣。恨其不學道,不自誠意正心以刑其國,使家有三歸之病,而國有六嬖之禍,故桓公不王。而孔子小之,然其予之也亦至矣,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孟子蓋過矣。吾讀《春秋》以下史,得七人焉,皆盛德之事,可以為萬世法。又得八人焉,皆反是,可以為萬世戒。故具論之。

太公之治齊也,舉賢而尚功。周公曰:“後世必有篡弑之臣。”天下誦之,齊其知之矣。田敬仲之始生也,周史筮之,其奔齊也,齊懿氏卜之,皆知其當有齊國。篡弑之疑,蓋萃於敬仲矣。然桓公、管仲不以是廢之,乃欲以為卿,非盛德能如此乎?故吾以謂楚成王知晉之必霸,而不殺重耳。漢高祖知東南之必亂,而不殺吳王濞。晉武帝聞齊王攸之言,而不殺劉元海。苻堅信王猛,而不殺慕容垂。唐明皇用張九齡,而不殺安祿山。皆盛德之事也。而世之論者,則以謂此七人者,皆失於不殺以啟亂。吾以謂不然。七人者,皆自有以致敗亡,非不殺之過也。齊景公不煩刑重賦,雖有田氏,齊不可取。楚成王不用子玉,雖有晉文公,兵不敗。漢景帝不害吳太子,不用晁錯,雖有吳王濞,無自發。晉武帝不立孝惠,雖有劉元海,不能亂。苻堅不貪江左,雖有慕容垂,不敢叛。明皇不用李林甫、楊國忠,雖有安祿山,亦何能為。秦之由餘,漢之金日,唐之李光弼、渾瑊之流,皆蕃種也,何負於中國哉,而獨殺元海、祿山乎。且夫自今而言之,則元海、祿山,死有餘罪;自當時言之,則不免為殺無罪。豈有天子殺無罪,而不得罪於天下者。上失其道,塗之人皆敵國也。天下豪傑,其可勝既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