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雲遊——論徐誌摩(1)(1 / 3)

在記憶中永存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再別康橋》)

他是這麼悄悄地來,又這麼悄悄地去了。他雖然不曾帶走人間的一片雲彩,卻把永遠的思念留給了中國詩壇。像徐誌摩這樣做一個詩人是幸運的,因為他被人們談論。要知道,不是每一個寫詩的人都能獲得這般寵遇的。也許一個詩人生前就寂寥,也許一個詩人死後就被忘卻。曆史有時顯得十分冷酷。徐誌摩以他短暫的一生而被人們談論了這麼久(相信今後仍將被談論下去),而且談論的人們中毀譽的反差是如此之大,這一切就說明了他的價值。不論是人們要棄置他,或是要曆史忘掉他,也許他真的曾被湮沒,但他卻在人們抹不掉的記憶中頑強地存在著。

愈複雜愈有魅力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我們今天仍然覺得他以三十五歲的年華而雲遊不返是個悲劇。但是,詩人的才情也許因這種悲劇性的流星般的閃現而益顯其光耀:普希金死於維護愛情尊嚴的決鬥,雪萊死於大海的擁抱,拜倫以英國公民的身份而成為希臘的民族英雄,在一場大雷雨中結束了生命……當然,徐誌摩的名字不及他們輝煌。他的一生盡管有過激烈的衝動,愛情的焦躁與渴望,內心也不乏風暴的來襲,但他也隻是這麼並不轟轟烈烈地甚至是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地去了。但這一來一去之間,卻給我們留下了恒久的思念。

也許曆史正是這樣啟示著人們,愈是複雜的詩人,就愈是有魅力。因為他把人生的全部複雜性作了詩意的提煉,我們從中不僅窺見自己,而且也窺見社會。而這一切,要不憑借詩人的筆墨,常常是難以曲盡其幽的。

這是一位生前乃至死後都有爭議的詩人。像他這樣一位出身於巨商名門的富家子弟,社交極廣泛,又在劍橋那樣相當貴族化的學校受到深刻熏陶的人,(正如他在《吸煙與文化》中說的:就我個人說,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由的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他的思想的駁雜以及個性的凸現,自然會很容易地被判定為不同於眾的布爾喬亞的詩人,特別是在二三十年代之交那種革命情緒高漲的年代。

茅盾以階級意識對徐誌摩所作的判斷,即使在現在讀來,也還是給人以深刻印象的:誌摩是中國布爾喬亞開山的同時,又是末代的詩人。圓熟的外形,配著淡到幾乎沒有的內容,而且這淡極了的內容,也不外乎感傷的情緒,——輕煙似的微哀,神秘的、象征的依戀感喟追求:這些都是發展到最後一階段的、現代布爾喬亞詩人的特色。茅盾從徐誌摩《嬰兒》一詩人手,分析徐誌摩所痛苦地期待著的未來的嬰兒乃是英美式的資產階級的德謨克拉西。伹是茅盾依然注意到了徐誌摩自己頗為得意的一位朋友對他的兩個字的評語:這便是浮和雜(誌摩感情之浮,使他不能為詩人,思想之雜,使他不能為文人)。這兩個字概括了這位詩人性格和思想的特點。徐誌摩思想的雜是與他為人處世的浮聯係在一起的。他沒有聞(一多)氏那樣精密,但也沒有他那樣冷靜。他是跳著派著不舍晝夜的一道生命水。朱自清這一評語是知人之言。他接受得快,但卻始終在波動之中。

茅盾對徐誌摩的批判是尖銳的。人們今天可能會不讚成他的判斷,但這種判斷是建立於具體材料之上的,沒有後來為我們所熟悉的那種極端化。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人們習慣於以《秋蟲》、《西窗》兩詩的個別詩句和基本傾向給徐誌摩定性。但是,思想駁雜的徐誌摩的確也有過相當閃光的思想火花。他曾經熱情讚美過蘇聯革命:那紅色是一個偉大的象征,代表人類史裏最偉大的一個時期;不僅標示俄國民族流血的成績,卻也為人類立下了一個勇敢嚐試的榜樣。他在這篇題為《落葉》的講演的最後用英語所呼喊的Everlasting yea!(永遠用積極的態度去對待人生)應當說是真誠的。

徐誌摩為世所詬病的《秋蟲》、《西窗》二詩均發表於1928年。也就是這一年,徐誌摩在五卅慘案當日的日記中對時事發表了相當激烈的意見:上麵的政府也真是糟,總司令不能發令的,外交部長是欺騙專家,中央政府是昏庸老朽收容所,沒有一件我們受人侮辱的事不可以追源到我們自己的昏庸。(《誌摩日記》)同年7月,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致恩厚之信中,談到國內形勢:雖然國民黨是勝利了,但中國經曆的災難極為深重。又,在紐約致安德魯信:內戰白熱化,毫無原則的毀滅性行動弄到整個社會結構都搖動了。少數有勇氣敢抗議的人簡直是在荊棘叢中過日子……同年12月23日致陸小曼信,談旅途中見到勞苦者生活狀況時的心情:回想我輩穿棉食肉,居處奢華,尚嫌不足,這是何處說起,我每當感情衝動時,每每自覺慚愧,總有一天,我也到苦難的人生中間去嚐一份甘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