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著件破棉襖,老婆的,也沒準兒。
這詩用另一拉車人的口吻來寫飛毛腿。他酗酒,是為了排解憂愁;吹簫,說明即使在重壓下也有他的一份樂趣;窩著件破棉襖,老婆的,也沒準兒,這窩著一詞,寫盡了寒酸。也許這是他們全家僅有的一件棉襖,飛毛腿出車了,窩著它,而他的妻兒隻能在冷風裏顫抖。飛毛腿的屍首在河裏出現了,詩人緊接一句飛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時候,說明老婆立刻也活不下去,死了,情節的交待有強烈的跳動性。全詩不用一句詩人的描述,但飛毛腿的生活哀史以及詩人深深顫動的同情心,全都無遮攔地傾瀉於嚴整的詩行中。《天安門》也是一首以拉車人的口氣,以北京土白,寫出在帝國主義列強橫行肆虐、國內軍閥混戰形勢下,當日天安門一帶鬧市見到的反常的景象:沒腦袋的屍首搖著小旗子,二十來歲的學生被軍警軋穿了腦殼,而那些有的喝、有的吃的學生們還在鬧事,鬧事的結果又是死人。那拉車的沒法理解這一切,他於是歎氣:
怨不得小禿子嚇掉了魂,
勸人黑夜裏別走天安門。
得!就算咱拉車的活倒黴,
趕明日北京滿城都是鬼!
聞一多已經看到了一幅底層人民生活的悲慘圖像,他對這一切充滿了同情心。他用他們的語言表現他們的生活。在對待人民的態度上,聞一多不曾做得比他的同時代的最前進的詩人們做得更多。聞一多已經不是用學生腔,而是用人民自己通俗的語言。但聞一多也沒有放棄他對詩藝術的基本態度,他堅持要把詩寫得美一音樂的、繪畫的,還有建築的美。他唱著一支又一支悲慘的歌,但是悲哀和同情卻從未奪去這些詩的美好的節奏。這,聞一多比他同時代的一切詩人都做得更多。
1927年5月19日《新聞報》一則新聞報導說:臨淮關梁園鎮間一百八十裏之距離,已完全斷絕人煙……這則消息震驚了聞一多,他寫了《荒村》。這詩起始就問:他們上那裏去了?一門框裏嵌棺材,窗欞裏鑲石塊!這景象是多麼古怪多麼慘!記得在《初夏一夜底印象》中,聞一多寫的也是具體事件(副題為:1922年5月直奉戰爭時)。但那時的描繪是何等抽象:夕陽將詩人交給煩悶的夜了……但詩人並沒有看到這夜的真正的秘密,他看到的隻是模糊的印象,諸如陰風底冷爪子剛扒過餓柳底枯發之類。而五年後的今日,他看到了實實在在的血淋淋的荒村。詩人已經了解這悲劇產生的原因,但仍然忍著淚喊:叫他們回來!叫他們回來!問他們怎麼自己的牲口都不管?最後,他仍然以含淚的幽默,向醜惡的現實發出挑戰的聲音:天呀!這樣的村莊留不住他們;這樣一個桃源,瞧不見人煙!
聞一多已經踩上了生活的泥淖,他不再天真了,盡管他還常用天真的調子歌唱。他不再像過去那樣:快酌,快喝!喝著,睡著!莫又醒了,切莫醒了!(《雪》)唱著麻醉自己的歌。《死水》中當然仍有如《末日》、《夜歌》一類灰色的詩,但基本情調是健康而充滿生氣的,許多篇章還有著激昂而強大的衝激力。聞一多仍然熱愛那色彩繁麗的大自然的景色,他熱愛那悄悄降臨的春光:
靜得像入定了的一般,那天竹,
那天竹上密葉遮不住的珊瑚;
那碧桃;在朝暾裏運氣的麻雀。
春光從一張張的綠葉上爬過。
驀地一道陽光晃過我的眼前,
我眼睛裏飛出了萬隻的金箭,
……
(《春光》)
但是,他已經不輕信這田園詩般的童話王國了。詩人聞一多的平靜的心境,已經被現實裏的各種悲哀的和醜惡的聲音所打破,正如這靜悄悄、甜蜜蜜的春光中,聞一多忘不了、擋不住那現實的音樂——
忽地深巷裏迸出了一聲清籟:
可憐可憐我這瞎子,老爺太太!
曾經是藝術至上和主張唯美的聞一多,他已經顧不得那畫麵的恬靜與和諧了。盡管他知道這一聲清籟,對於使他陶醉的詩境是一種破壞,但他容忍,而且似乎更陶醉於這不和諧,這破壞。也許到了這時,他已經否定他的藝術底忠臣(《紅燭》一詩題)的初衷,他已經改變他對美與愛(亦《紅燭》詩題)的最初的觀念。
時代已經使他望見了死水。在死水時代,不僅是那明媚的春光不能誘惑愛美的聞一多,甚至是極其安詳、恬謐、和諧的,由燈光漂白的四壁,由古書的紙香,以及由小兒唼呷在母親懷裏構成的渾圓的和平的靜夜,也不能降眼聞一多。對此,聞一多把已經顫動在喉裏的感激變成了詛咒。他發出了對於一介書生和新月詩人說來是石破天驚的宣告:
靜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賄賂。
誰希罕你這牆內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
這四牆既隔不斷戰爭的喧囂,
你有什麼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