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中國近現代史學的總體思考,我們提出中國史學現代性演進中的“四行程”與“三流派”的概念。中國近代史學的演化與中國近代文化的演化共呈同步行進的態勢,表現對應關照的內蘊邏輯。文化具有三圈層構造。其外層為器物文化,其中層屬製度文化,其內層則為哲學精神文化。中國文化的現代建設即是依器物——製度——哲學精神的路徑層級逐次旋升。必須認識,中國文化進入建設過程之前,必有對舊文化即舊器物理念、舊製度思想與舊哲學精神清算、批判與解體。無“解體”,無法正常轉入“建設”,而文化之“新體”,也無法誕生。總體說,批判與解體又集中於對儒家思想的解體與批判。儒家思想是中國舊文化的靈魂內核、哲學精神與本體所在。我們說解體,主要、必要、首著先刀,是對儒家“本體”的解散解析。舊體解散,舊“體”延致的一切舊“用”迎刃而解。文化建設乃由外到裏,是謂“順過程”,文化破壞(舊文化解體過程)由裏至外,是謂“倒過程”。前者是由“皮毛”到“髒腑”,後者從“髒腑”至“皮毛”。

回顧中國近代以來史學現代化的過程,是吸收西學的過程,是將西學與中學融合再造的過程。中國史學走向現代,最初注目的是西方史地與西方器物,其後是對西方政治經濟製度的關心,再次是對西方曆史哲學的醉心研究。與中國文化建設所遇到的問題一樣,新史學的建設“開工”之前所遇到的首期工程,是與中國舊文化解體呼應的舊史學精神的解體、批判與破壞。這樣的史學精神是什麼?是儒家思想,是儒家史學觀,或者說是“經學”。多少年來,經學統禦史學,一部二十四史,除《史記》之外,概為經學之奴婢。有君臣論之統禦,何有“民史”之誕生?有華夷觀之統禦,何有“開眼看世界”的可能?有奇技淫巧論之統禦,何有對西方器物的關注?有“三代複古”論之統禦,何有進化論的輸入?有“資治”論之統禦,何有科學史觀、實證思想、曆史主義的傳播?有“心性論”與曆史唯心主義之統禦,何有曆史唯物主義之普及?“慶父不死,魯難不已”,舊儒家“史心”不滅,“新史學”斷難出頭。

今文經對古文經的批判,其學術權重的提高,透露出近代儒家史觀衰落的最初信息。今文經的隆興與興替,標誌經學內部的革命性變化。代替與超越了古文經的史學觀點,今文經史學關心時局,主張變易,反對複古,經學從內部蛻變,傳統儒家史觀出現走向衰落的早期征候。此後,連帶今文經也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史學掙脫經學的束縛,“從邊緣走向中心”,第一次嚐試便顯示了其應有的獨立品格。

儒家史觀的沒落,最初屬自行發生,並在史學自省的過程中體現。就是這樣的原因,儒家史觀的清除並不徹底。出現於20世紀初的“讀經運動”與政治複辟相始終的儒家再起,說明對儒家史觀的批判是一個艱巨反複的任務。梁啟超新史學理論的提出,以胡適為代表的批判主義史學淩厲攻勢的發動及至唯物主義史觀的出世,無不對儒家史學之“體”作輪番攻擊與痛切批判。中國現代性新史學,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找到前進的通道。

盡管這樣說,我們還是對19世紀經學蛻變的曆史,給予高度的重視,將其視為中國史學現代化跨出的關鍵的第一步。也就是這個原因,對龔自珍、魏源、康有為,再往前追溯到莊存與、劉逢祿等都應該給予曆史的充分肯定。同樣的原因,寫一部史學現代化曆史,我們應該將經學的蛻變,放在全篇之首,這是中國史學現代化的第一步。

史學一旦擺脫儒家的羈絆,就立即走上它本應該走的現代性演化的道路。而史學建設的下一步,是中國史家首次目光如炬,走向世界,開展世界史地與西方政體的研究。中國人由《海國圖誌》等一係列著作的出現,開始擺脫井蛙心態,改變原有陳舊偏局的“天下觀”,逐步看到了一個真實廣袤的“天下”。對西方器物的介紹,對西方政體的探視,更在中國人的心中架設起通向世界的橋梁。

19、20世紀之交乃至20世紀最初30年,中國史學又踏上新的行程,西方曆史哲學思想紛紛傳入中國。這個曆史現象的出現,表現中國史學現代性演化的新突破。從對西方史地、器物與政體研究進入對西方史學之“心”的探索與受容。歐洲曆史主義與實證主義的輸入,是這場史學變局的重要事件。中國式的“曆史主義”,以孔子與儒學史家為代表的主張“筆則筆,削則削”與“微言大義”的春秋史觀,受到曆史的檢驗與批判,代之而起的是黑格爾、克羅齊等人西方曆史主義的流行,以巴克爾為代表的文明史學的興起,而梁啟超“新史學”的倡導,則使曆史主義成為中國曆史研究的霧海金針;中國式的“實證主義”——乾嘉史學精神,雖受到胡適等人褒揚,然其於時代的不適性畢竟日益暴露,反之蘭克史學精神次第彰顯,杜威存疑主義曆史觀也被實踐與活用。馬克思主義行世之前的20世紀中國史學,無論批判史學還是民族史學,無不將曆史主義與實證主義奉為精神的源頭與哲學的濫觴。這是中國近現代史學走過的第三步。在此之後,中國史學在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的驅動下,攀升到一個新平台。馬克思主義史學終成中國史學的主流,是乃順應史學規律的必然結果,其成就理當肯定與宣傳。然而在一段時期內,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現實功用被嚴重曲解,傳統“經世”理念的消極麵過度膨脹。影射史學及其他蒙上“革命”標記的非科學史潮湧現,致使一個原本先進的史學發生異變。直至真理標準問題討論,馬克思主義史學方自我反思,走上撥亂反正的大道。本書第四章縱覽中國近現代經世史學的演變過程,同時不吝筆墨對馬克思主義史學如何值改革之際,改造傳統經世觀,創造科學真理觀,走出“史學的困境”,跨出現代發展關鍵的一步作了描述與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