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就你!過來!”
是熱的,地是旱的,四野無風,人如蒸籠中的饅頭,感覺自己就像在一點點被蒸熟,卻無處可逃。我縮在陰涼的牆角,把頭死死埋在雙腿間,身子卷曲成團,四周的喧囂吵鬧像來自另一個世界,與我完全無關,我隻想著最渴望的清水和饅頭。
“喂!叫你呐!還沒死吧?”
有人用腳撥了撥我,令我從昏昏庸庸中醒來,迷茫地抬頭望去,隻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正俯視著我,那眼光就像在審視一隻野狗是否還活著。
這是一個僅有一條街道的鎮,就像被老爺遺忘在戈壁灘中的一點上古遺址,在一片混沌昏黃中,稀疏點綴著一點零星的翠綠。所有的綠色都靠著一口苦澀發鹹的井水澆灌,所以這裏也叫鹹水鎮。三前我走遍了全鎮,除了寥寥幾家店鋪和那口苦井,我沒有發現更有價值的東西,至於我為何要到這兒來,卻完全不記得了。
“站起來!”大漢在命令我,那種居高臨下的目光讓我有些不快,不過我卻沒有違抗,順從地站起來,這才發覺自己並不比他矮。
“轉個圈我看看!”大漢用手指劃了個圈,他有一雙碧藍的眼睛,縮在高高的鼻梁兩旁,顯得有些深邃,從鬢角直垂到頜下那漆黑卷曲的胡須,襯得他的臉色尤顯白皙,幾乎和他頭上纏著的頭巾一個顏色。
我順著他的手勢轉了兩圈,大漢的眼光就像在審視一頭牲口,眼裏露出一絲讚許。
“嗯,身架不錯,肌肉也還結實。有沒有興趣和我們一起去闖死亡之海,到東方的絲綢之國?”大漢眯起眼睛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我。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大漢又,“沒有工錢,但管飽。”
管飽!這許諾對已經餓了三的人來該是怎樣的吸引?我根本沒有用頭腦去想就已經在使勁點頭。大漢並不感到意外,對我一招手:“那就先跟我去見桑巴老爺。”
桑巴老爺和那大漢穿著一樣的袍子,纏著一樣的頭巾,不過比那大漢幹癟瘦許多,臉上更是溝壑縱橫,寫滿歲月的滄桑,一雙深藏在眉棱陰影下的三角眼中滿是生意人的狡黠。在此地一家客棧見到他時,他也在用一種挑剔的目光審視著我,然後問領我進去的那個大漢:“弗萊特總管,這就是你給我找的夥計?怎麼像幾個月沒吃飽的病駱駝?”
那大漢俯身在桑巴老爺耳邊嘀咕了兩句,我立刻就猜到他在不必付工錢。桑巴老爺的目光漸漸柔和起來,捋著頜下稀疏的山羊胡須和藹地問我:“會不會照顧駱駝?”
駱駝?我隻遠遠見過,從沒跟它們打過交道,但我毫不猶豫就點了點頭,我知道這是關係到我能不能吃飽飯的問題,容不得我不會。
“本來呢,我們並不缺人手,”桑巴老爺端起桌上茶碗,輕吹著飄浮的茶葉慢條斯理地,“不過我也不介意給窮人一份活命的工作,通常我們不會用來路不明的人。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哪裏人?”
名字?我知道這是一個人最重要的記號,但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我所有的記憶就是在鹹水鎮這忍饑挨餓的三,再往前就是我一個人孤獨地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我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我過去的一切就像一扇大門一樣完全關上,把我關在大門這邊,讓我完全看不到自己的過去。
“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我一開口,才發覺嗓子有些啞澀。
“不知道?”桑巴老爺還沒話,我身後突然爆出一聲肆無忌憚的嘲笑,“就算沒有姓也該有個名字啊!賤如奴隸也該有個代號!”
我回過頭,看到客棧外一個身材瘦高的白衣青年和一個白紗蒙麵的女子正大步進來。男子眉高目深,白皙麵色中透著健康的紅潤,臉型就像雕塑般有棱有角,薄薄的唇上有修剪整齊的淡淡青須,頜下卻光潔如鏡。披著的白袍上隱隱繡著些不知名的暗花,腰帶上則掛著一柄彎刀,斜探出的刀柄上鑲著幾顆鮮豔的紅寶石,就像濺上的幾滴鮮血。他身旁那女子身材也是不矮,半掩的白紗隻遮去了她的口鼻,露出的肌膚在栗色長發映襯下更顯白皙如玉,斜飛入鬢的細長柳眉襯得她大大的雙眼更顯神采飛揚,此刻她正用那深褐色的眼眸打量著我,眼裏露出一絲好奇。
“到底叫什麼?難道有什麼見不得人?”白衣青年著來到我麵前,我這才發現他高挑的身材總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悄悄退開半步,我囁嚅著:“我、我不是沒有名字,隻是想不起來。”
“想不起來?連自己名字都想不起來,你是不是個白癡?”
白衣青年話音剛落,弗萊特就衝他討好地鼓起掌來:“托尼,你可真有靈感!我看這名字很好,白癡,這名字對他簡直再合適不過!”
客棧中爆出哄堂大笑,眾人饒有興致地望著我,似乎想看看我有什麼反應,我知道“白癡”是個侮辱人的稱謂,但我心中並無一絲委屈憤懣,平靜得就像他們在取笑另一個人,我隻靜靜站在那裏,一言不發。
“咳咳,如果你要實在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我們就暫時叫你白癡好了。”桑巴老爺順應了眾人卑劣的願望,眾人臉上再次露出輕鬆愉快的微笑。我理解他們,在枯燥的旅途中若不懂得給自己找點樂子,那悶都要悶死了。
“好了,從現在起,你便是我們商隊的夥計。弗萊特,給他換身幹淨點的袍子。”桑巴著對我身後那少女招招手,“黛絲麗,你到哪兒去了?讓我擔了半心。”
“爺爺!”那少女邁著輕盈的步伐來到桑巴身旁,“有托尼陪著我,你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托尼,我的勇士!”桑巴拍拍白衣青年的肩,眼裏滿是讚賞,“有你和你的十二飛鷹武士,我對前途很有信心!”
托尼謙虛地笑了笑,神態很是自信。這是我最後看到的情形,然後我就被弗萊特帶到後麵去換衣,並領到了饃和清水,這時我才發現,像我這樣臨時被找來的夥計還有十幾個,而我是最後一個,真是幸運!
吃飽喝足,我這才開始權衡自己的決定是否英明。從別人的隻言片語中我聽過死亡之海。就在鹹水鎮以東數十裏之外,死亡之海不是海,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沙漠,在沙漠盡頭有一個傳中的堂――――絲綢之國,那是所有冒險者向往的樂土,傳那兒的人金銀為器,白玉建房,尤其珍貴的是各種各樣的閃閃絲綢,薄如蟬翼,柔滑細膩賽勝嬰兒的肌膚。誰要能把那種絲綢帶去西方,立刻就可以換到等重的黃金!
不過死亡之海是橫亙於堂路上的地獄,不幾個月沒有食物、沒有清水補充的危險旅程、不可預測的龍卷風和沙塵暴,就是新近出現、在沙漠中如颶風般來去無蹤的大盜“一陣風”,也足以讓任何冒險家望而卻步。不過我沒有別的選擇,我若不和這幫素不相識的人去探索遙不可測的前路,就隻有餓死或做個盜賊,我從吃下第一口饃起便沒有了選擇,這是承諾的代價。
“白癡,把我的靴子擦幹淨!”直到弗萊特把手中的靴子扔到我頭上,我才意識到這是在叫我。對“白癡”這稱謂我並不感到難堪,甚至在心裏都暗罵自己是白癡,直到現在我都想不起自己是誰?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會在這兒?
第三正午,當我隨商隊踏進死亡之海時,才開始理解這四個字的含意。身後,隱約可見戈壁灘零星的駱駝刺,東一團西一簇地散落在地平線盡頭,那是整個地間最後一點綠色,而前方,則是一片死寂的沙海,在烈日的曝曬下蒸騰出地麵最後一滴水分,視線盡頭,沙海恍惚在無聲蕩漾著,正像是吞噬一切生命的死亡之海。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來路,就是駱駝也在凝目回望,眼中泛著絕望的悲色。沒有誰話,大家都默默踏入軟綿綿的沙海,耳邊除了呼嘯而過的風聲,就隻有駝鈴枯燥單調的“叮咚”聲。
我牽著駱駝跟在向導身後,像我這樣的苦力是沒有資格騎駱駝的,我的責任就是拉住手中拴在一起的幾匹駱駝,不讓它們脫離隊伍,這對沒侍候過駱駝的我來也不難。
商隊有近百頭駱駝和幾十匹戰馬,人數也過百,我曾為它的龐大感到驚訝,但置身於一望無際的沙海,我才知道再龐大的商隊在這死寂的地間都顯得十分渺,這才理解為何桑巴老爺要找十幾個臨時的苦力。我們於商隊其實有些多餘,桑巴是需要更多的人來給他壯膽。
黑時隊伍停下來,我們帳篷紮好升起篝火、侍侯駱駝吃了草料後正準備休息,托尼突然來到苦力中間,對我吩咐道:“白癡,到弗萊特那兒領四個罐子,然後帶幾個人去營地周圍埋下,再分配人手輪流值夜,我待會兒來檢查!”
大概是我這名字比較特別,在這十幾個苦力中托尼可能隻記得我的名字,不等我回答,他又到一旁安排武士巡邏放哨。我不以為在這荒涼的沙漠中會有敵人來偷襲,不過作為苦力我沒有抗命的權利。
“髒狗跟我去領罐子,肥西和老苦瓜準備工具,幹活兒!”我開始分派人手。髒狗、肥西、老苦瓜都是苦力們相互起的綽號,苦力好像都沒名字。
罐子埋好,我公平地分派人手值夜,忙完這一切已經是深夜。營地的篝火早已完全熄滅,巡邏的武士也縮到某個背風的角落打盹去了。我睡意朦朧地枕在罐口,風在罐子中形成的回聲總讓人產生各種錯覺,就像罐子中是個空曠無邊的世界,不時有怪物的腳步聲隱隱傳來。
不對!這不是錯覺!我驀地睜開了眼,把頭完全伸進罐子,立刻就聽到一種規律的悶響清晰地在罐子中回蕩。極目四顧,我看到東方起伏不平的沙海上,十幾團黑影就像黑夜中突然出現的幽靈,轉眼就掠近了幾十丈,我漸漸看清那是十幾匹戰馬正無聲奔襲而來,十幾個騎手黑衣黑馬,身子緊緊貼在馬背上,倒提的彎刀在銀亮的月色下泛著粼粼寒光。
“偷襲!有人偷襲!”我大喊著拚命往回飛奔,身後沉悶的馬蹄聲越來越近。突然,我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凜冽殺氣向後背襲來,幾乎是出於本能,我猛地往旁躍開,就勢倒地一滾,躲過了從身後襲來的一刀,馬上那騎手“咦”了一聲,似乎對我躲過他這一刀大為驚訝,但他卻沒有停步,縱鹵衝向最近的帳篷。
身旁有無數馬蹄踏過,不時還有刀光向我掠來,我很奇怪自己毫不驚慌,機敏地左閃右躲,每每於毫厘間躲過踏向我的馬蹄和劈向我的刀鋒,我對自己敏捷的身手和危急時的冷靜大為驚訝。
最後一匹戰馬從身旁疾馳而過時,我猛地抓住了它的尾巴,馬上騎手回身一刀斬向我的手腕,我丟開馬尾立刻又用另一隻手抓住,使勁一拉,趁他一刀落空的瞬間我已躍上馬背,雙手從他腋下穿出,反扭住了他的雙臂。他的後腦勺猛往後一揚,暴然砸向我的麵門,這像是早在我預料之中,我已搶先偏開頭躲過了他最後這一擊,跟著身子猛地一歪,扭住他從馬上使勁往下栽,同時把他的頭按向地麵,著地時我聽到輕微的一聲“喀嚓”,那是他頸骨折斷的聲音。
在地上幾個翻滾後我慢慢爬了起來,渾身有些痛,不過也沒什麼大礙,我活動了一下手腳關節,有些疑惑地望著腳旁一動不動的黑衣騎手,對自己殺人手段的高效和準確十分驚訝,難道我本是一個受過專門訓練的武士?
前方傳來呼喝打鬥聲,以托尼為首的十幾個飛鷹武士已經迎了出來,他們訓練有素,不像桑巴手下那些武士,隻會胡亂呐喊四處亂竄。他們共同進退,有條不紊地攔住偷襲者的去路,不容他們深入營地。尤其是托尼,一柄彎刀在黑衣騎士中縱橫馳騁,不時有騎手被他劈於刀下,眼看十幾個黑衣騎手轉眼折損過半,領頭那彪悍的騎手突然吹了聲口哨,剩下的幾個黑衣騎士立刻呼嘯而退,像來時一樣迅捷,托尼縱馬追出數十丈,但跋涉了一整的坐騎無法追上那些速度奇快的偷襲者,他隻好勒馬而回。
眼看偷襲者轉眼消失在沙海深處,我抬腳勾起黑衣騎手身旁的彎刀,隨手舞動兩下,十分趁手。我滿意地解下他的刀鞘掛在自己的腰間,這一路不知還有什麼凶險,我得為自己準備一件兵刃。
我慢慢回到營地,眾人正在收拾被衝亂的帳篷和驚起的駱駝,亂成一團,托尼則在高喊:“誰先示的警?我重重有賞!”
“是我!”我不自覺地挺起了胸膛。
托尼轉望向我,突然間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冷厲的眼眸直直地盯著我新繳獲的腰刀,然後他的眼光轉到我的臉上,用命令的口吻冷冷地:“把你的刀解下來!”
“為什麼?”我有些疑惑。
“苦力就是苦力!”托尼的聲音十分冷峭,“苦力沒有資格攜帶武器!”
我忙解釋:“值夜的時候我需要武器防身,必要時還可以幫你,再這刀也是我親手繳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