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風和語法
雜談讀書作文和大眾語文字
昨天稜磨先生在《文言的前途》裏的話,說得非常透徹,他說:“五四時代反對白話文的人,和今日提倡文言文的人是不相同的;前者決不容許白話,後者隻要人能寫《四書》《五經》式的白話文,一定能夠容許。隻因為要寫白話的人,寫《四書》《五經》式的文章決不可能,於是隻好仍舊提倡文言。他們也知道複興文言並不可能,但是他們以為至少可以勉強人家讀一點古書。”讀一點古書做什麼?至多像他們一樣,自己陷在沒落的退潮裏,同時給前進的船隻加一點兒輕微的阻力罷了。這是實在的情形,可是他們決不肯相信。他們的生活決定他們的意識,從他們的意識出發,處理教育問題的時候就不能不得到這樣的結論,就是把古書的內容和形式一古腦兒裝到青年的頭腦裏去。他們以為這樣做是最合理的,否則就對不起青年。我們不想做什麼猜測,說他們別有用意,存著不好的心腸。但是,顯然的,他們沒有理會到人是常常跟著環境而有所改變的,他們沒有理會到人的生活的改變從來沒有像現今這樣迅速和劇烈,他們更沒有理會到生活有了改變,人人應當跟著改變,倘若有人停頓著不改變,那是多麼大的不幸。遭到這種不幸的人不必到遠處去找,他們自己就是實例,雖然他們決不肯相信。
如果他們的願望實現了,就是說,在教育上真個把古書的內容和形式一古腦兒裝到青年的頭腦裏去了,結果將怎樣呢?那是很容易想到的,大部分青年不肯放鬆現實生活,對比下來,他們覺得現實生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立刻把裝進頭腦裏的東西丟了出來,像丟掉一隻毫無可惜的爛蘋果。少數青年呢,或者因為特殊關係,能寫幾篇像今年年初市中學會考第一名所作的《禮義廉恥國之四維論》那樣的文章。丟了出來與根本沒有裝進去差不了多少,自不必說。隻有寫得出第一名文章那樣的人給與提倡者一些安慰,然而這安慰太微弱了。所以提倡者的失望是必然的,失望的因素就包含在他們的意識裏。
現今的在校青年說不定真會遇到這樣的一天,硬被人家“裝”這麼一下子。隻要看一些拿著武器的人都在呐喊“裝啊!裝啊!”而一班搖著鵝毛扇的謀士也從旁響應,“裝啊!裝啊!”就約略可以知道些消息了。青年遇到這樣的情形,對於古書的道理當然無所領會,古文也一定寫不通。然而這並不是青年的重大災難,至多使學校教育成為空白的一頁罷了。他們離開了學校,或者說,他們丟開了學校的教訓和課業,自會從現實生活中建立他們的意識,自會寫通足以表達他們的意識的文章。寫通文章,途徑隻在乎讀書,這本來是很可笑的話。寫通文章而僅能像鸚鵡一般說些什麼,這尤其是毫無意義的事。必須根源於現實生活,文章才真能寫通,寫來才真有意義。青年隻要認清了這一層,即使被人家“裝”這麼一下,也就沒有什麼關係,好像我們的老祖母在我們耳朵邊念誦《多心經》《大悲咒》,與我們沒有什麼關係似的。
最近幾位先生在《自由談》提出的“大眾語文字”,該是我們現實生活當中最切用的工具。胡愈之先生還給大眾語文字作了個內容形式都包括在內的規定,說這是表達大眾意識的文字,尤其使人容易辨認。除了拿著武器的以及搖著鵝毛扇的,誰不是大眾裏的一個,誰不需要大眾文字?被除外的少數人不滿意白話文,他們要回到文言,回到讀古書,照他們的道理講是不錯的。但是大眾也不滿意白話文,覺得白話文太空泛,單把“的了嗎呢”替換“之乎者也”毫無意義,文字必須真能表達大眾的意識,才配在社會上盡交通情意的職分。當然,大眾語文字須由大眾共同努力,才建立得起來,教育家、語言學家、文學家等人尤其要特別努力。這些“家”中間有搖著鵝毛扇的,對他們當然無望,我們隻有懇切期望不搖鵝毛扇的“家”。今天(廿二日)看見《中華日報》的《動向》欄登載耳耶先生的《話跟話底分家》,剖析語文所以差異的緣故,是一篇精密通達的文章。像這樣的文章,在“大眾語文字”剛提出來的現在,我們希望各“家”多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