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構思十年,門庭藩溷(藩ā,樊籬;溷ù,廁所),皆著筆紙,遇得一句,即便疏之。自以所見不博,求為秘書郎。及賦成,時人未之重,思自以其作不謝班、張,恐以人廢言,安定皇甫謐有高譽,思造而示之。謐稱善,為其賦序。”左思構思十年,撰寫《三都賦》,洛陽為之紙貴。史載:(初陸機入洛,欲為此賦,聞思作之,撫掌而笑,與弟雲書曰:“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複酒甕耳。”及思賦出,機絕歎伏,以為不能加也,遂輟筆焉。”(《晉書左思傳》))左思存詩14首,以《詠史》組詩8首名世,以詩詠史,左思之前,雖有班固等人開其先河,但班固詠史詩質木無文,“詠史”與“詠懷”涇渭分明。左思的《詠史》詩打破傳統寫法,開了“名為詠史,實為詠懷”之先河,從而使詠史詩擺脫了原始的發軔階段,成為詩歌中之重要的一體。其地位僅次於陶淵明之開拓“田園詩”,謝靈運之開創“山水詩”。對後人影響至為深遠,如杜甫之《詠懷古跡五首》即是取法左思。鍾嶸評左詩,謂其“野於陸機,而深於潘嶽。”雖有貶義,但也標明了太衝之別於陸、潘等時興詩風之所在。因此,劉熙載評說道:“野者,詩之美也,故表聖(司空圖)中有‘疏野’一品”;“太衝是豪放,非野也,觀《詠史》可見。”(《藝概》)試看其代表作《詠史》:其一(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著論準過秦,作賦擬子虛。邊城苦鳴鏑,羽檄飛京都。雖非甲胄士,疇昔覽穰苴。長嘯激清風,誌若無東吳。鋁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左眄澄並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此篇為《詠史》詩之首篇,但並未涉及史事,或並未以史事為中心線索,而是開篇即自抒懷抱,結處以“功成”身退呼應,正是以“詠懷”為中心,而以名實不側證,可視為開後人詩詞用典使事之先河。“弱冠”,《禮記曲禮》:“人生二十曰弱冠。”古時男子二十歲成人而行冠禮,體猶未壯,故曰“弱冠”。“柔翰”,毛筆。“卓犖(uò)”,卓越,不平,韓愈詩:“山石犖確行徑微”;東坡詩:“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東坡》)《過秦》,賈誼之作:《子虛》,司馬相如之作。依次說己之學識、才華,再說邊事:“鳴鏑”,“呼箭”,用作戰鬥信號,檄文插羽為“羽檄”,示緊急也。“穰苴(ráù)”,姓田,為齊國大司馬。《史記》有其列傳,有其兵法。“鉛刀”用班超典,班上疏請兵:“冀立鉛刀一割之用。”鉛刀雖鈍,能有一割之用也好,謙語。“眄”(iǎ),斜視,與下句“盼”互文見義。東吳與羌胡,當時內外之患也,由此也可見出此詩之作,在平定東吳之前,結句開啟後人如李商隱詩“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安定城樓》)“永”作“長”解,如陶詩有:“不眠知夕永。”李詩比之左詩更為委婉曲折,也顯示了詩體盛臻精細的曆程。再看其《詠史其二》:(鬱鬱澗底鬆,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陰此百尺條。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會,白首不見招。)此篇憤慨於當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之九品中正製。何焯評此首創作動機:“‘鬱鬱’起首,良圖莫騁,職由困於資地。托前代以自鳴所不平。”手法上,首先是托寄於鬆、草,以具象出之。“鬱鬱”,茂密貌;“離離”下垂貌,則使具象之物更在目前。“澗底”與“山上”暗藏對比,為下句打下伏筆。“徑寸”(一寸之莖)與“百尺”為明對,鮮明揭示自然界之不合理現象,以暗示人類社會之不平等現象。以“澗底鬆”對“山上苗”,以“鬱鬱”對“離離”,寫出鬆與苗的不同情態;“徑寸莖”與“百尺條”是小大之對,而結果卻是以小蓋大,形成形體上的反差。前四句以自然景象的不合理,對照人類社會的現象:“世胄”對“英俊”,“躡”對“沉”,“高位”對“下僚”等等都是如此,隻是由於左思詩內容之深刻,使人不將注意力放在形式美上而已。“世胄”兩句,為一篇之主旨,之眼線,之精華,前麵四句伏筆,都是為托出此句服務。具有高度的概括性與哲理性,是人類社會不平等現象的一個哲理性的概括。此前屈原有“黃鍾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的悲歎;阮籍《詠懷》82首中有:“戰士食糟糠,賢者處蒿萊。”(《詠懷其三十一》)(“蒿萊”,草野)的吟唱,左詩當有鑒借,其藝術魅力又出於其上。在《其七》中另有:“何世無奇才,遺之在草澤。”“地勢”之句,挽合自然、社會兩方麵,並再一次引入社會,引入史事,點出所詠之史。“金張……白首不見招。”四句用兩組事。一是得意者:“金日丙(ìdī)”,原為匈奴休屠王子,歸漢後受寵,自武帝時起,七代為內侍,“張”指張湯家。“自宣、元以來為侍中,中常侍……者凡十餘人,功臣之世唯有金氏、張氏親近貴寵,比於外戚。”(《漢書張湯傳》)珥(ér),插;“貂”,指貂尾,李善注引《輿服誌》:“侍中、中常侍冠武弁,貂尾為侍。”結處以“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點明主題。馮唐,漢文帝時人。年老而官微,至七十多歲才得重用,一用即為文帝獻策重用魏尚,故東坡有“何日遺馮唐”詞句。《詠史》中的名句,另有“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裏流。”(《其五》)褐(è),粗布衣服;短褐,為平民的標誌。被褐,穿粗布衣服。“子路問於孔子曰:‘有人於此,被褐而懷玉,何如’”(《孔子家語》)許由,傳說中的隱士。堯欲如之為九州長,“由於欲聞之,洗耳穎水濱。”《詠史》詩,左思之前,雖有班固、王粲之作,但前者為純粹歌詠史事,且質木無文,而左思之作,以史說今,以古詠懷,如前文所引,分明是自感身世之不平,矛頭直對準當時之“九品中正製”。左思的《詠史》詩在中國詩歌史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四、奇峰突起:陶淵明詩
陶淵明的出現,是中國詩史的一件大事,是一座裏程碑,是繼屈原之後的第二位大詩人。其影響之深遠,亦不遜於屈騷。陶淵明的意義,首先在於他不為五鬥米折腰,歸隱田園,從而為封建士大夫提供了一條新的人生道路。陶淵明(公元365—427年),又名潛,字元亮,別號五柳先生。生活於晉末宋初之際,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他是東晉開國元勳陶侃的後代,祖父陶茂也曾做過太守,但到了他父親的時候,已經成為不知其名姓的平民。29歲時,他第一次出來做官,為江州祭酒,《宋書》本傳載,他“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很快就辭職閑居了。六七年後,曾有一次短暫的在荊州州府作屬吏的經曆,然後,就又是漫長的在家鄉躬耕,過田園生活。到元興三年(公元404年)時,不知他是出於生計,還是懷有某種政治抱負,在當時討伐桓玄的劉裕幕府中出任了鎮軍參軍,以後又輾轉在劉敬宜幕下任建威參軍。第二年的八月,桓玄餘黨告平,他作了彭澤令,這也是他仕途生涯中的最後一個驛站。因為,在他做彭澤令兩個多月後,值“歲終,會郡遣督郵至縣,吏請曰:‘應束帶見之,’淵明歎曰:‘我豈能為五鬥米折腰向鄉時小兒!’即日解綬去職,賦《歸去來》。”(蕭統《陶淵明傳》)從此開始了他的田園生活。這一轉折,就使一位循循小吏的陶淵明,成為了中國詩史上的陶淵明。陶的人生道路、人格思想,特別適應黑暗時代苦悶知識分子的心理,體現了人的自尊自愛的獨立人格意識。
陶之詩就其本質而言,承接的是孔子的詩歌審美主張和《詩經》、漢樂府、建安文學一條線索的自然之美,是原始自然藝術的最高峰;而陶之人,則骨子裏充滿了莊子式的抗爭和對個體人格獨立性的高度重視。曆史的、詩史的演進,往往交錯進行,這可能是個具有普遍意義的現象。在陶淵明之前,無論是屈原式的以身殉國,還是阮籍、嵇康式的嘯傲山林、狂放避世,都不能完全適應黑暗的社會,因此,陶潛的人生道路就成為了後來封建士大夫最高的人生境界。以後,又有所謂“大隱”、“中隱”、“小隱”等等,但無論是“亦官亦隱”還是“終南捷徑”,都是從屈、陶兩條人生道路中演繹出來的。陶淵明不僅歸隱田園,而且他的詩歌創作首次大量地、成功地反映了這種田園生活,從而開創了田園詩派,與開創山水詩的謝靈運合稱“陶謝”,成為山水田園詩派的開山鼻祖。在陶之前,不能說沒有隱士。遠在孔子時代,就有長沮、桀溺,漢高祖時也有商山四皓。然而,長沮、桀溺隻知“平整土地)而不輟”,成了徹頭徹尾的農夫,商山四皓也隻是政治家,都還不是詩人,因而,他們不能具有陶淵明的裏程碑的地位;在陶詩之前,也不能說沒有田園詩,《詩經》裏就已有大量描寫田園生活的詩句,如“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非田園而何然而,在陶謝之前,山水田園還僅僅是詩歌舞台上的背景,還不具有獨立的審美意義。
山水田園隻有在陶謝筆下,才首先被賦予了獨立的審美意義。從此,中國詩人的目光,才更多更自覺地凝視著客體自然,從而形成了中國詩歌的獨特風格。基於以上的認識,我們再來探討陶詩的審美價值,就不能不得出以下兩點結論:陶詩的審美意義,首先在於他開拓了新的題材、新的領域,展現了新的思想、新的情感。在他的詩作裏,充滿了對官場的揭露、批判、厭惡,充滿了對田園的熱愛。在他棄官歸田的第二年寫作的一組詩《歸園田居》的第一首中,詩人說:“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將他的仕宦生活比喻為“誤落塵網”,說自己就像籠中的鳥和池中的魚,無時不在思戀返回到自然的山林河流中去。田園生活,質樸無華,但詩人卻得到極美的享受:“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這是一首優美的田園牧歌,仿佛一支牧笛悠然地吹著;這是一幅寫意的田園生活畫卷,活生生地、美妙地展現在我們的眼前:田野、草屋、榆柳、桃李、村莊,還有嫋嫋的炊煙和狗吠雞鳴,更增添了畫麵的生動感。這無疑是前無古人的。在陶潛筆下,不僅有牧歌式的笛音和絕美的田園畫卷,還有更深一個層次的對鄉村日常生活的描寫和體驗,有著更深一個層次的情感抒發。如果沒有後一個內容,那就是旅遊者或是鄉村的短期度假者也可以寫出來的,而陶淵明卻是長期地生活在鄉村,這會使他產生類似真正農夫一樣的情感。例如,他在《歸園田居》的第二首中說:“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他與農民已很熟稔,見麵不用再寒暄,而是直接進入對桑麻稼穡關心的話題,這一方麵是以具體問題代替寒暄語,一方麵也是農民所獨有的情感;看到桑麻一天天長大,田園在自己的辛勤經營下,一天比一天好,其內在的愉悅心情是他人所無法理解的,而對“霜霰”的恐懼,也遠不是文人們“草木搖落露為霜”的悲哀。另外,像“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的境界,亦是無此種經曆之人難以道出,難以欣賞的。在這裏,詩人已與外在的“平疇”、“遠風”、“良苗”等自然景物溶為一體,自然景物中無不含有詩人的愉悅之情。鍾嶸評陶詩語言多為“田農語”,其實,何止為“語”,其思、其情、其境皆已田家化了。此外,還有直接描寫勞動的詩作,最著名的如《歸園田居》的第三首: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此詩雖寫勞作生活,主旨卻並非寫其苦,“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此為一篇之眼線。“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是一幅極具審美意義的畫卷。後來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荷鋤葬花的形象大概是受此啟發。表現農居讀書的閑適生活,如《讀山海經》:(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複何如!)這一類詩歌,全篇沒有一個漂亮的字眼,沒有一個華麗的詞藻,也不見哪一句有錘煉之功,隻是覺得其中那閑話的情趣、悠然的生活使你神往。如果你再細加品味,就更覺滋味無窮。這正是所謂“初看若散緩,熟讀有奇趣”的自然藝術。與陶詩所描寫的田園生活自然景物相聯係,陶詩呈現了較《詩經》高一個層次的自然藝術的特質。梁宗岱在《詩與真詩與真二集》中曾引法國象征派詩人梵樂希《法譯陶潛詩選序》所評:“樸素有兩種:一種是原始的,來自窘乏;另一種卻生於過度,從濫用覺悟過來。”梁先生並說:“所以真正的‘平淡’並非貧血或生命力的缺乏,而是精力彌滿到極端,‘返虛入渾’,正如琴弦底勻整微渺的震蕩到了頂點時顯得寂然不動一樣”;因此,“隻有豐饒的稟賦才能夠有平淡的藝術。”以上所引,都是論證真正的平淡自然的藝術,需要經過絢爛的修煉之後,才有可能臻於化境。陶詩的自然藝術,出現在中國古典詩歌由自然藝術出發,日益向人為藝術演進的末期。在陶潛之前的太康詩歌,其實已進入了詩史的華彩樂段,若不是有陶詩的出現,中國詩史的第一大曆史時期就要結束在阮籍手中了。但詩史中畢竟出現了陶淵明,他在洶湧的華美的時代潮頭麵前,輕宕一筆,就使詩史的航船,駛進了第一期航程的港灣。陶淵明的詩歌,比之《詩經》、漢樂府、建安詩歌,無疑是不斷向華美演進的口岸,他的五言詩技巧之純熟,藝境之高遠,包蘊了這一曆史時期全部優秀的成果。然而,他比謝靈運以後的六朝詩歌,顯然又是具有不同特質的詩歌,比之盛唐以後的自然藝術,他又是遠古而淳樸的了。所以,我們將其歸結為“原始自然藝術”的頂點。也就是說,詩史至陶詩,才完成了第一個巨大的曆史周期。(這一周期內,又呈現了一個小的正、反、合,如前章所述。)陶詩之後,就開始了第二大周期——華彩的人為藝術。
試看陶淵明的代表作《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何等自然,何等平淡,詩人似乎是在不經意地自問自答,卻又包蘊著富於深意的內涵。“采菊”二句,詩人信手拈出田園生活的一個最典型、最形象、最具有審美意義的場景,給予了最完美、最藝術而又最自然的表現。詩意深醇,卻又元氣渾成。蘇東坡曾評此:“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閑而累遠。此未可於文字、語句間求之。今皆作‘望南山’,覺一篇神氣索然。”(《竹莊詩話》)“見”與“望”字之別,正也可見出一種是不經意的、不期而遇的、自然而然的境界,另一種則是有意識的尋求,是一種人工的境界。陶詩出現在人為藝術正要興起的曆史時期,標誌了今後中國詩歌以及文學藝術追求自然平淡的審美走向。但在當時並沒有得到真正的認識和評價。鍾嶸的《詩品》僅將他列為中品,對其“田家語”多持非議。直至盛唐李杜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呼聲裏,才從曆史的餘音裏找到了陶詩的共振,特別是北宋蘇東坡手裏,陶淵明的形象、地位和意義才得以重塑。蘇軾對陶詩的“質而實綺,臒而實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發纖濃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的一係列著名的評價,連同他的一百多首《和陶詩》,才使陶淵明的地位最終被確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