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一個風和日麗的中午，紹興有名的“花田順”花雕酒廠來了一群日本朋友參觀。領隊的是一名叫酒井的年輕人，他家是日本的釀酒世家。在抵達花田順酒廠以前，參觀團經過一條臨河的小巷時，酒井看到一麵舊布幡靠在牆上在風中輕輕搖晃，上麵有他認識的中文“摸骨論相”四個字。一隻黑貓蹲坐在一把舊椅子上，用金黃色的眼珠冷冷地瞥著酒井，仿佛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並不招人待見。酒井走出好遠，感覺到後背一陣刺痛，好像黑貓那刀鋒一樣的眼神盯在他的背上。酒井拐進酒廠的一條弄堂時，忍不住回頭看去，沒有舊椅子，沒有黑貓，更沒有“摸骨論相”的四字布幡。酒井的腦子一陣恍惚。
酒井走進花田順花雕酒廠，先是參觀花雕酒陳列館。他在欣賞了一排排造型、品種不同的酒壇子後，深深感歎於中國酒文化的博大精深。同時他也思考著怎麼巧妙地從中國花雕酒中汲取經驗，把奈良家鄉酒井清酒坊的清酒做得更加有味。然後他轉到另一間陳列室，這裏沒有酒，隻有一整麵牆的畫像，一幅幅人像畫，其實就是沈萬順，就是田樹才，就是田樹根、田有糧、沈家門等等死於那年那月的人，而花田順無疑就是花記、田記、萬順三個酒坊的合稱。酒井突然感覺所有畫像上那些人的眼神都在注視他。仿佛不是他飄洋過海來看他們，而是他們從畫像中醒來，從許多許多年前醒來，默默地看他，神情各異地看著他，看他身上埋藏著無數的秘密。酒井的腳步瞬間遲滯起來。
酒井從陳列館出來後，發現自己身上的內衣已濕了一大片，同時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冷得直哆嗦。
酒井來到太陽暖和的院子裏，他看見樹影把地麵映得很暗，陽光把地麵照得很亮，所有的事物黑白分明。這時，他看見一個老太太躺在一張躺椅上曬太陽，手中卻拎著一瓶酒。
老太太的頭發全白了，像怒放的一叢秋菊，她輕聲說，爹，公公，婆婆，三炮，樹才，樹根，家門，明媚，鐵算盤，香雪海，地瓜，孔二己……沈大善人……喝酒啦喝酒啦，我替你們喝啦……
花奶奶的手指輕輕搭在酒瓶蓋上。酒瓶蓋突然破空飛去，直直地落在一丈餘外的一隻小簍子裏。小簍子裏已積滿了許多瓶蓋。
酒井愣住了。陪同參觀的人告訴他，這位老太太是早已退休的老廠長，她叫花紅。
酒井忽然聽到了時光破空的聲音，仿佛聽見了一個時代隔空而來的喧囂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