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了個小圈後我找到街道,往燈光亮些的南邊走,那是市中心。在寒風中踽踽獨行,此時才感到饑餓難忍,清晨那點湯食早已化盡。找到個漏水的龍頭好歹洗了把臉,想起曾在家裏信封上看到姐夫家的地址,在市中心的一條巷子踅進了姐夫家。厚著臉皮自報家門詭稱被摸了包,向二老借了四元錢,趕緊溜出。人家問吃飯了嗎,隻敢說吃過了。我知道十點半火車站有發安順的車,那時火車票是一元七毛,街上倒有些賣吃的店鋪還開,但我沒有糧票,所有飯館都是國營的,米食麵食必須糧票,連帶澱粉的糕餅也必須收糧票。不得已隻有買了不要糧票的半斤水果糖。在候車室就著冷水嚼了許多,才發現人在絕對饑餓時吃這東西十分難受,簡直想嘔。
淩晨到家朝門已閂上,翻後牆回屋。還是四妹起來招呼,不及問安,先張羅吃的。雖才大年初三,我們家也不剩多少吃的。好在還有剩飯,用開水燙燙就好。記得還有半碗鹹魚,因其太鹹才會剩下,比豆腐乳還鹹幾倍。我居然把它連同其他剩菜一掃而光。饑餓其實偉大,它不僅叫人不擇食,還能令人不惜命。例如陳勝、吳廣之屬。
扯遠了。六十年代末,我們在中國知青運動的高潮中加入,前有先行,後有來者,四○至六○後兩代人心中留下永不泯滅的記憶。我們首先記住了“知識”這兩個沉甸甸的字,雖然我們中大多數人下鄉時並沒有讀過多少書,算不上真正的知識分子,但我們卻將傳統知識分子(也即“士”)的擔當銘刻於心。縱然衣食不保,性命堪憂,為了追求一種智慧、多樣化的人生,唯有讀書,從書本中接受再教育。這次偷書的得而複失,更讓我一生走上與書打交道的不歸路。
我和朋友們謀到農村代課教師行當。那可是背起挎包走村串寨現找的,一教就是十多年。爾後直接到川西某校混了個文獻學碩士,便到一家地方古籍出版社編書謀生。由愛書偷書教書到編書,正如老友們所說,真是造化弄人,天道不欺。先前就知道秦王朝的焚書坑儒。知道“清風不識字,無事亂翻書”一類的慘烈文字獄,後來又親曆瘋狂的文化革命。然地老天荒,死而不悔,這一生將書奉為安身立命之本。宋代橫渠先生雲: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誠哉!斯言何其震撼人心,這真是中國傳統士人的、也是任何朝代思想者的箴言誓言。吾等門外小小儒,知行雖遠不逮,良知將永追隨。作為吃筆杆子飯的,讀書編書寫書之外,報刊不可少讀。幾十年來不間斷地自費訂閱多種報刊,多有改換,但兩刊一報從未脫訂,那就是《讀書》、《炎黃春秋》、《文彙讀書周報》,個中透露的信息是:緊跟書界興趣,學養有待提高,不作局外假道學。
今天的世界,今天的中國,固然還有許許多多的問題,畢竟比四十年前更加美好。交通飛速,信息爆炸,文化思想界已有了更多的自由思考和表達。那是百多年來、尤其是六十年來一代代知識精英們啟蒙呼籲,乃至流血犧牲爭取得來。而書籍在人類文明史上的舉足輕重之要,自不待言。書廈巍峨,典籍猶在,寒風依舊如期來襲,杜鵑聲聲,那是對總會光臨的春天的呼喚。
庚寅(2010)年冬至寫於蜀中龍潭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