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明一代以後,延至清初大規模開辟苗疆,雖難免霸道暴力流血,而終讓位於撫主剿輔。王道政治盡管時遭錯置,然終將展現為曆史主流。而論其地緣因素,天柱實為儒家文化之首要轉輸區,清水江亦為文化幅射之一大通道,則又證諸史籍即可知之也。尤其清初憑借國家力量,疏浚清水江險危河段,航運負載能力明顯加強,其文化走廊功用愈加突出。惟大量考古村料證明,王朝國家力量介入當地之前,世居民族已憑借清水江交通便利,形成聯結南北,橫貫東西,聯結眾多族類生活群體,足可自成一區域文明,範圍極為廣袤之文化交流圈。據此則清初疏浚清水江,其“官道”色彩明顯加強;而此前則民間交流亦亟頻繁,則不妨稱其為“民道”。而無論“官道”或“民道”,千年流淌之清水江,實不愧為苗疆人民之母親河,其所創造養育之兩岸文明,已足可令世人稱羨,自可徑將其稱為“苗疆走廊”文明。可謂隨江水之流動而流動之文明,經流動而不斷變遷發展之文明。而天柱位處開發較早之清水江下遊,較諸清初始設之新疆六廳,當地不僅文化風氣日趨漢化,即書院數量亦逐漸增多。其中如居仁書院、循禮書院、龍泉書院、白雲書院、邦洞學館等,均培養不少地方精英人才,雖未必就形成一範圍廣大之士紳階層,然皆樂於接受或利用正統儒家漢文化,汲汲於提倡風雅,欣欣然鼓吹休明。數量不少之地方精英群體,或為閭裏楷模,或為鄉族表率,嘉言懿訓,垂範四鄰,乃至戶誦家弦,彬彬然風氣大變。據雲當地遠口鎮鸕鶿渡口,即有一大戶吳水祿,非特家族多出舉人進士,且憑借木商生意富甲一方。其家族莊園大門,嚐大書聯語一幅雲:
財蓋清江橫放金獅能斷水,
文登榜首連科進士可通天。
吳永祿乃乾嘉時期人,實可謂經商而通儒之大豪族,故並不諱言其家財之富有,更樂於誇耀其科舉之功名,重視正統道德資源之占有,懷抱文化正當性之訴求。足證儒家價值之傳播,非但涵化出一批讀書士子,且亦催生大量商紳,形成區域經濟文化之一大特色。而商人之身分地位,亦迥然高出於農之上。則清水江兩岸社會及其所負載之經濟文化之發展,大體皆可視為人財物皆隨江水之奔淌而不斷流動之結果。而邊地化變成內疆,異域亦再造為舊邦,透過清水流域社會經濟文化之變遷,亦不難看出廣袤強盛統一之王朝帝國,始終表現出無遠不屆之力量,構成國家與地方交織互動之複雜關係。難怪康熙年間天柱知縣王複宗嚐有言雲:“皇上天威遐暢,山無伏莽,海不揚波,晏平莫可尚已。”其神情口吻躍然於紙上者,無非為國家話語之驕狂傲慢。可證儒家由一己之修身而至齊家治國平天下,何嚐不希望其所抱持之道德理想層層向外推展落實,而實際之結果往往則是其所抱持之道德價值層層向外遞減衰弱。國家之罪惡與國家之必要,似乎永遠吊詭式地矛盾而統一。惟從長時段視野判斷,王朝力量介入所導致之苗疆再造或變遷,仍有裨於族群之交流與互動;而社會文化之變遷盡管深刻而巨大,固有之民族禮俗風規依然大量孑遺和保留。所謂“一邑之內,民行有當興者,躬行以倡之;民俗有當革者,率眾以除之。以詩書為必可法,毋安固陋也;以仁義為必可行,毋事涼薄也。務使怠惰者奮興,梗頑者知化,馳騁於道德之林,優遊乎聖賢之域,土習民風,蒸蒸日上,黼黻休明,於以輝光國史不難矣。”具見地方大綱政要舉措,雖必然體現國家權力意誌,然主導者仍為行政理性,而非暴橫蠻力強加。蓋從理想層麵看,農安耕鑿,士樂詩書,駸駸乎入於人文盛境,從來皆為儒家之價值理念。而從現實層麵觀,則儒家價值浸淫化導之功,無論間接或直接,均正麵進入當地倫理體係核心吃緊之處,影響其禮俗行為與交往方式,其作用與意義絕不可輕易低估也。故曰天道假其私而行大公,當亦理性狡獪之一大方式耶?而當地經濟文化之發展,僅從商人最為仰慕之科舉聲名看,明清兩代,天柱一縣之地,即有進士四人,舉人二十人。戊戌維新期間,康梁公車上書,當地舉人參與茲事者,居然亦有四人。雖然從整體看,科考數量規模仍嫌狹小,乃至根本難敵江南任何一郡縣,然畢竟天啟斯文,大有破天荒意味。中原邊地一體化之發展趨勢,無論衡以何種因素,均愈往後即愈明顯,則又斷然無疑義也。
今日佇立侗族古橋遺址,遙想三百年前苗疆開辟情景,不能不感慨時光遞嬗,遷流靡定,惟勢所適,順之則昌。當年烽煙四起,戾氣遍布,雖殺戮暴虐施於一時,戰場屍骨層層堆放,然戰火終必讓位於炊篝,幹戈皆轉化為玉帛,兵家亦衍生為文德,遂重開百年和好親睦之局,再現交流欣融之象。依據孔子實與而文不與之史筆義法,出於曆史智慧之判斷,亦可謂天道好生而不廢殺,然一皆以善為終極目標。以仁為本,以道匡之,以義治之,方為正法。一旦暴力僭越道德,手段侵淩目的,隻知殺人而不知安人,則無論知我罪我,皆必須嚴厲批判,雖千萬人亦必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