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問(1 / 2)

中州的都邑棺城,藏書室,正午時分。

昏黃黯淡的燈光下,老史官正和一個少年爭得麵紅耳赤。奴隸阿升目光癡呆地站在一旁,盯著落滿灰塵的檀木架子,對兩人的爭執恍如未見。

油燈火頭啪地一聲爆響。

“天外還得是天!”老史官籲了口氣,說道。

“若還是天,幹嘛不合到一起?合到一起,就是一個。那又得問天外是啥?”少年名叫楚魚兒,十二三歲年紀,纖小柔弱,骨骼清峻。和同齡兒相比,收拾得更整齊幹淨。說起他爹來,大大有名,令尹諸大人的左膀右臂,掌管著外城治安,人稱“鐵手緝拿”的都頭,楚荊天。

棺城尚武,全城男人幾乎都學過武,城裏武館遍地,什麼神機門、鐵劍門,弟子成千上萬。每年舉辦的比武大會,是全城慶典。大地主田舍君和百造工坊的坊主們從中選拔獲勝者,充做門客、打手。棺城的政治就把握在這些大人手裏。他們表麵上一團和氣,私下裏武鬥不止。

棺城百萬人,識字的可不多,能通讀者更少。這間老屋中的收藏,也許是人類最後的存留,而且大半是農桑釀酒、機關營造、律法刑條等工具書。連老史官這個棺城最有學問的人,也不知道世上曾有無數經典,遠超這屋子裏所藏萬倍,他也自然不會去想,那些典藏消失於何處。

楚魚兒能看書,讓老史官喜歡,但剛剛書中一句‘天外有天’,引起了兩人激辯。

“你連天都沒見過,還說啥?”老史官哧道。

“你也沒見過不是?”楚魚兒不服氣地輕聲嘟噥。

是啊,棺城裏的人,都沒見過天。四百年前,龍火降臨,整個中州延燒殆盡。棺城,作為最後的避難所,護佑著人類幸存的血脈。城外世界,早從人們話題中淡出。隻知道那裏充滿毒素,尚未自滅世之火的濃煙中恢複。每年有作奸犯科或者老而無用的人放逐出去,也從未見有人回來過。

慣常出入城市的,隻有俑人。

奴隸阿升就是一個俑人,城市裏每一個奴隸都是俑人。製造俑人的奴工殿,就在內城以北,傳說龍女棺城母在立城之日降臨,摶土成俑,聚沙為奴。龍女棺城母老史官沒見過,除了世代服侍她的工師大人,沒人見過棺城母的真麵目。幾百年間,奴工殿生產和訓練的俑人不斷添加到城市,光城內就有幾百萬。

城西百造工坊裏,使役俑人工匠,打造各種器具,供應日需。有清汙奴隸、服侍主人的小廝仆婦,維持治安的陶勇軍,甚至教坊裏的歌舞伎。城外,更是俑人活動的地方。棺城大地主田舍君,擁有奴隸上千萬,稼穡桑麻,蓄養牲畜,供應整個城市的衣食。

實話說,沒有俑人,人類無法生存。俑人分男女,本身沒有生育能力。在相貌上全仿人形,隻是額頭與鼻子通直相連,一點點差別。俑人不怕城外毒瘴,不吃不喝,甚至不睡。他們不知偷盜,不會撒謊,忠於職守,放在任何一個人類身上都可算是美德。

但沒人喜歡俑人。為什麼?

因為俑人大多癡呆魯鈍,惟命是從,按老史官的說法:“空俱形骸,沒有魂魄寄守,因而永墮為器。”看看,沒有靈魂,隻能是工具。工具怎能與人相提並論?又怎能討人喜歡。

當然,這是老史官的看法。市民更多的抱怨,來自生存上的擠壓,城裏越來越多的工作由奴隸擔當,失業者日增,怨言當然少不了的。

屋子裏沉默良久,再無一言。

老頭推開窗子,溫暖的,略帶鹹腥味的滂沛氣流裹脅著城市的嘈嘈音響,霎時湧了進來。

棺城,城如其名。

整個城市置身於近乎長方形的巨大坑穴之中,側壁豎直,刀削斧鑿,有百丈之高。無數樓閣憑壁而建,半懸半掛,高低錯落突兀參差,條條棧道交錯連接,又有通路連接到底層街道之上。底層城區一平如砥,房屋大小不一,高度大多兩三層。中心附近有十幾丈高的城牆,圍做內城,那是政室和令尹府邸所在。城市上方,從四方向中間越來越高,形成一個穹頂結構,如棺蓋一樣倒扣下來,與側壁渾然相接,滴水不漏。

藏書室,就是懸壁樓閣當中的一間。這裏地勢很高,視野開闊。

這城市,燈火百年不滅,無分晝夜。光耀的街市如同一條條火龍,在昏黑暗淡的屋頂襯托之下,把城區分割成均勻整齊的區塊。分不清的人和俑,熙來攘往,摩肩接踵。東西兩個集市,叫賣聲嘈雜難辯。那清掃的奴隸,拉著大車,高聲叫著“讓過,讓過~”過字拖的很長。西南百造工坊的那些鍛造間,打鐵聲叮叮咚咚,倒是清脆悅耳。不遠處幾間大的宅院的空場之上,是鐵劍門的弟子在操練武藝,刀劍相交和呼喝之聲隱約可聞。再遠一點,是神機門的校場,一盞盞孔明燈冉冉上升,在黑暗之中幻化成飄搖的光點,隨著一排弩箭穿空,又一個個依次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