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白沙是元代以後程式化的朱子學向明代的學術主流——陽明學過渡的關鍵性人物,他開啟了心學重光的閘門。本文從明初學術的背景出發,著重探討了白沙思想中的“自得”、“自然”、“主靜”三個問題。認為白沙倡言“自得”是和他科場屢試不第的慘痛經曆有關,由落第而悟覺,開始拒斥當時的主流學術而自處邊緣,重新回到心學體認的道路。對於白沙的“學宗自然”,可以做不同的詮釋,本文主要是從當時的學術環境,以及朱學傳統和心學同調兩方麵不同的反應,來證驗和思考其主旨。白沙之“主靜”,向來是後學爭議的焦點,批評者謂之“近禪”,欣賞者往往能心領神會、啟導機杼。以下從“主敬”與“主靜”之糾葛、動靜合一、養善端與辨人禽等幾個層麵,探討了白沙學說中“主靜”的意義。

陳獻章(字公甫,號石齋,人稱白沙先生,1428——1500)歿後,門弟子撰文述其生平,表彰其業績,曾引發過一些有趣的爭論。張詡(字廷實,號東所,1455——1514)在《白沙先生行狀》中,明言自己繼承衣缽之人;強調白沙思想超悟高遠,四無傍依;多言神跡,將白沙一生描繪鬼氣拂拂。引起其他弟子不滿。林光(字緝熙,號南川,1439——1519)致書張詡,對《行狀》及《墓表》做了毫不客氣的批評:

《墓表》雲:“繼孔氏絕學,開萬世道學之傳。”則自孟子以下諸賢,皆不免見遺矣。《行狀》中“右臉有七黑子如北鬥”。此朱子相也,若雲白沙亦有,何吾輩之未見也?又雲:“卓卓乎孔氏道脈之正傳,而伊洛之學蓋不足道也。”嗚呼!斯言之過甚矣。閣下以為伊洛之學蓋不足道,仆恐白沙先生地下亦未以為然也。此啟爭端,添談柄之大者,不可不思也。(《南川冰蘖全集》卷五·湛若水(字元明,號甘泉,1466——1560)後來也說:常恨石翁分明知廷實之學是禪,不早與之斬截,至遺後患。翁卒後作《墓表》,全是以己學說翁,全是禪意,奈何奈何!(《甘泉先生文集》卷四究竟誰人傳了白沙之衣缽?後人有不同的看法。這段公案至少說張詡《行狀》雲:“臨歿,具書趣至白沙,寄以斯文,告門人羅冕曰:‘吾道吾付吾某矣。’因執某手曰:‘出宇宙者,子也。’嗚呼!言猶在耳,不肖某鬥筲之器,何修何為而後可以少副我先生負托之重乎?”明言是由他接了衣缽。而後人多視湛若水(甘泉)為白沙傳人。白沙生前作《江門釣瀨與湛民澤收管》七絕三首,自跋雲:“達磨西來,傳衣為信,江門釣台亦病夫之衣缽也。茲以付民澤,將來有無窮之托。珍重,珍重。”又,白沙歿後,甘泉仕途通達,凡“足跡所至,必建書院以祀白沙”(《明儒學案》卷三十七),弘揚師道不遺餘力。故白沙門人中,甘泉推第一,早定讞於冊。三十年代,容肇祖先生作《補明儒東莞學案——林光與陳建》一文,引湛若水《南川林公墓表》、屈大均《廣東新語》,及《廣東通誌》等文獻中推崇林光(緝熙)的話,認為“林光為陳獻章最得意的弟子”(《容肇祖集》,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219頁)。據白沙至友莊昶(定山)記語,成化十九年春(1483年),白沙訪定山,“論及心學,先生不以餘言為謬,亦不以餘言為是,而謂餘曰:‘此吾緝熙林光在清湖之所得也,而子亦有是哉!’”

(《明儒學案》卷四十五)可見白沙視緝熙與定山為一路。而黃宗羲認為,定山之學是楊簡心學的遺緒,“山峙川流之妙,鳶飛魚躍之機,略見源頭,打成一片,而於所謂文理密察者,竟不加工。蓋功未入細,而受用太早。慈湖之後,流傳多是此種學問”(《明儒學案》卷四十五)。所以,林光的思想主旨與白沙明顯不同。又,候外廬先生等所著《宋明理學史》解析江門心學,指出白沙歿後,其弟子偏離師說的兩種傾向:一是湛若水的“離陸而近朱”,一是張詡的“忽視了陳獻章心學的儒學本質,而把它看作如同佛、老一樣的學說”(下卷,第196頁)。這樣,兩大弟子又均非正傳。以至薑允明先生在《白沙與陽明——兼論江門學派在傳統思想中的新定位》一文中,深叩“白沙門下更何人?”認為江門脈弱,真諦不彰,隻有“陽明才是白沙學的真正衣缽傳人”(《陳白沙新論》,花城出版社1995年版,第288頁)。這種紛言雜陳的情形,正應了《行狀》中的一句話:“門人各隨其所見所聞執以為則,天下之人又各隨其所見所聞執以為稱,果足以知先生之道也哉?”

明,在白沙歿後,其弟子對師說的理解和言詮已陣角大亂。因白沙“絕意著述”,嚐言“他年儻遂投閑計,隻對青山不著書”,所以身後留下有係統的文字不多,這就給後人的辨識造成極大困難。又,萬首詩作,白沙自認寄寓無限深意,能見其心跡,但“詩無達詁”,那幽渺無定的境地又豈是常人能窺測的!所以,對白沙思想的理解,除了讀他本人的著作之外,多留意那個時代的學術環境,於生平交遊當中尋找蛛絲馬跡,將是十分重要的。

(一)倡言“自得”

明初,朱子學被定於一尊地位,隨著三部《大全》的纂修和頒布,當時學子無不偃伏其旌下。《明史·儒林傳序》說道:“原夫明初諸儒,皆朱子門人之支流餘裔,師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篤踐履,謹繩墨,守儒先之正傳,無敢改錯。”理學大師薛瑄(號敬軒,1389——1464)主張:“四書《集注》、《章句》、《或問》,皆朱子萃群賢之言議,而折衷以義理之權衡,至廣至大,至精至密,發揮先聖賢之心,殆無餘蘊,學者但當依朱子,精思熟讀,循序漸進。”(《讀書錄》卷一)這就是章懋(人稱楓山先生,1436——1521)所說的“經自程朱後不必再注,隻遵聞行知,於其門人語錄,芟繁去蕪可也”(《語要》,見《明儒學案》卷四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