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嶺南窗外的鳥鳴聲巨大。
2.第一次這麼清晰地看到了海浪的湧動。
3.我的新居被綠樹、溪水、池塘、青草包圍……
4.我和南疆小孩在一起。
飛機降落在深圳機場,潮熱的暖風瞬間黏上鼻孔,南方味,迅疾包裹全身。
車啟動,朝向東莞。窗外土壤和植被的顏色漸漸濃鬱起來,在荔枝樹叢後,陡然閃現出一片五彩的大酒店,我像剛行過成人禮的少年,亢奮起來,感覺的大門霍然敞開,渾身上下,每一根神經都警醒著,伸出無數觸角,柔軟敏銳。
不止一次,在珠三角,我仰望著這些高大的凸起物,如果沒有它們,這裏,便會兀自荒涼下去。白天,這些建築物是鏽的死物,冰冷僵硬,到了夜晚,詭秘的燈光,讓它們渾身發燙,散發出駭人能量。有一次,在大巴上盹著,被車身一晃,睜開眼皮,我被逼向視網膜的水晶燈光震得無法呼吸:夜晚的東莞小鎮,和香港,並無太大區別,燈光似煙花,永不熄滅。我甚而不能相信,我離這個魔幻世界的距離,如此接近。
南方於我,不僅僅是秦嶺淮河以南,種植水稻,河流不結冰這個地理概念,而是一個巨大的生存場,一個隱秘而鮮活的邊陲世界,一個暗潛著奮爭、對抗和重生的疆域。我是憑著一種動物的本能,嗅到了那股混合味,便自己尋了過來。雖然我在這裏沒有度過少年、青年時代,而這裏,也不是整個南方,不過是嶺南一隅,但在那一刻——從機場走出,嗅到潮悶之味,看到荔枝樹後的酒店燈光,無端亢奮起來時,我便確認下這樣一個事實:這個尖銳之地,命中注定,它屬於我。
出了十幾本書後,我漸漸明白這樣一個道理:寫作,恐怕是世界上唯一越做越難做的行當。當年的一個中篇,坐三天,輕鬆完成;甚至,我還有過一天寫十二首詩的巔峰期;可如今,寫三百個字,我都要耗費很大勁。一遍遍想,一遍遍琢磨。在腦子裏思忖許多遍後,讓胚胎慢慢成形,再把它敲打下來。我在烏魯木齊的寫作,漸漸陷入瓶頸期。我知道,寫作如晶體,早已沉澱在我的體內,即便我試圖裝作看不見,它,還在那裏。表麵上,我沉入瑣事:做飯、洗衣、購物、娛樂;然而,作家的熱血,卻奔突在每一個細胞核內部。我陷落進荒島的寂靜,試圖努力辨析出我的未來,像畫家麵對遠景,不斷移動畫架,尋找最佳的著眼點,我不斷問自己——是繼續留在北方,還是移居別處?
當南方如鉤子,從半空垂落,神使鬼差,我抓住了它。選擇定居東莞後,我曾認識的某些文友,懷著嘲諷的興味,揣測這個自命不凡的選擇,到底能堅持多久。然而,連我自己都未曾料到,跨過南北界線後,我的文字,如汛期之魚,陡然澎湃起來。我不明白在靈感和創作、直覺和理智間,有一個怎樣的平衡杠杆在支撐;我亦無法修訂這個衡量標準,我隻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寫,去寫,不斷地寫,然後,再細心修改。我知道,當我在修改那些文字時,我同時,也在修改自己的命運。
我是在半山開始這場寫作的:屋子是二手的,七十五平米,兩居室,緊湊極了,其內,冰箱嗡嗡,窗簾陳舊,沙發凹陷,而我,居然在這個空間,為書桌找到了個向山的窗口。淩晨,在濃烈普洱茶的催化下,我以一種狂想詩文式的哲學方式,展開內心生活的探索。窗外,蟬叫蛙鳴,聲波陣陣,鳥兒們,閃著翅膀,有時,會落在我的窗欞。
我驚詫地發現:一個人,不僅可以靠幻想創造出一個世界,甚而。還可以謀生。在小郵局,我興衝衝地清點稿費單,盤算下個月的米、麵、菜、水、電皆有了著落;而當我進入寫作時,又會常常忘記稿費,而隻思考一件事:如何讓每一句話都更有效,讓它們好得不可易一字,又節奏分明,音調鏗鏘。
是什麼樣的意誌力,將我拴在書桌上,如頭拉磨的驢,拖拽著整個世界一起旋轉?我將自己關在小屋,從半夜寫到淩晨,直至窗外的山脈,漸顯曲線。然後,整個上午,繼續寫。午睡後,閱讀。晚飯後跑步,仰望天空,那永恒的星體圖案高懸頭頂,我在心裏默念,這一天,沒有虛度。我消耗大量時間,盤桓在詞語的交叉和重疊中。我不斷調整思維,以便加入更新的內容。我全身心投入,渴望詞語幹淨,冷如利刃。
在北方,我從未有過如此熱情滿懷的創作衝動。我出生於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成長於農家,父母是文盲,小學一年級,我從學校帶回的課本,是家裏的第一本書。我吃過火柴燒烤的螞蚱腿,新鮮的葡萄,青澀的西紅柿,聞過雨滴砸在虛土後,騰空而起的味道,草灰埋入爐膛,燒出的鍋盔(一種北方大餅)香。放學後,我奔跑在田野,聽到風呼呼掠過耳畔,聞到韭菜被鐮刀割斷後,噴射出一股腥味。那些事物,至今仍完整地存儲在我的體內,凝聚成一個隱秘內核。
我的家是北方常見的土坯房:廚房、父母居室、我的小屋、放農具和煤的屋、羊圈、菜窖、雞圈。院裏栽種著葡萄樹,用木架撐到屋頂,將整個屋子裹起來。葡萄坑邊種著蘋果樹、杏樹和梨樹。我非常孤獨,一個人獨自長大,沒有和兄弟姐妹親密相處的經驗,更不善於斡旋和人群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