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 章回同著薑平往林如海府上來。才進門,就有林家的下人回話說林如海正有客,現在外書房裏說話。章回略猶豫,但轉念一想,時正當年頭,又是這個辰光點兒上門, 必是林家至親世交無疑;自己人已至此, 再行避退, 倒顯得不恭了。遂命下人先往通報, 自己攜薑平往外書房去。才到書房外花廳,就見一人直迎上來, 分明卻是花頌,笑道:“小七爺倒來得早。這位是薑相公?大爺正裏麵同我家主人說話, 聽說小七爺攜友來了, 命叫立即引過去。”說著便當先領路。
章回見他, 本來就自奇異, 聽到說話,心下直跳幾跳,所幸到底穩住了,腳步兒不亂,慢慢地跟上去。旁邊薑平不知底細,然而覺察章回這頭有異,自也留了心,收斂了臉上顏色走在旁邊。於是進到書房, 裏麵的人就見到他兩個兒一般的端莊鄭重。
主位上的那位便笑起來,向對座林如海道:“這英哥兒神氣不像他老子,倒有章伯源的七八分架勢。”
林如海斜簽著身,隻在座上略挨一挨,聞言不過稍稍頷首。倒是章回,聽話當時一呆,臉上忍不住露出些狐疑,眼睛直衝穆公望去——為的他一向隻聽人說肖父,頭一次聽人拿自己同祖父做比的。穆公教他這麼直白明晃的一看,也是一怔,繼而恍然,登時笑道:“我說錯了,這個神情,分明是吳師母的樣子。”
林如海忍笑,答了一個“是”,便向章回說:“穆公與我文華公執弟子禮,你可稱‘先生’,且代你父問安行禮罷。”章回忙參見了。那位穆公笑著點點頭,受禮叫起。
章回又與薑平引見。穆公十分和藹,因問薑平:“可是楊闞峰入室弟子、永康薑坦之?”薑平稱是。穆公遂笑起來:“那一年浙江的卷子我看了,胡潛什麼眼光,一個解元也值得吝嗇?”
一句話說得屋裏三個人各自吃驚。薑平驚的多是因為穆公說話語氣,實在輕描淡寫過了。章回早猜著其身份,這驚裏頭就多了幾分歡喜。旁邊林如海卻暗自忖道:薑平薑坦之在家鄉永康乃至浙江一省都頗有聲名,蓋因早慧、善文,十一歲童子試,縣、府、院三場均為案首,後拜師四明學院山長楊潤楊闞峰,文章益發老成,人都道直取三元可期,不想鄉試放榜卻在十名開外。當時暗裏就多有傳說主考胡潛原是北人,又素惡四明學派主張,存心壓下名次。薑平、楊闞峰倒是無他話,隻是薑平接下來連續三屆會試不赴,或往書院遊學,或與族親作幕,又為了吳渡飛之女在他跟前磨蹭四五年,盡是一副不望上進模樣,世人埋怨胡潛的聲音便一發起來。林如海卻知道胡潛雖在治學上頭死板苛刻了些,為人做官向無偏私,如此方才叫聖人點選了主持浙江一省鄉試。就那一年評判,總體也還公正,在薑平身上固有可斟酌之處,其他四明書院應試的生員卻一體平平,再沒甚出挑亮眼的文字見解。所以在林如海,倒是四明書院這一派行事不夠大氣,弄出些沒用的言語來,反而帶累了薑平名聲;卻沒想到老聖人對薑平文章竟這樣高看,如今又當麵說出來。林如海想薑平到底年輕,驟然得人誇獎,萬一有些心浮氣躁、言語失當,豈不是白白壞了先前印象?心裏擔憂,然而不好出聲,隻看薑平應對。
就聽薑平笑道:“老先生盛讚,小子慚愧,實不敢當。鄉試一場,是小子當時功力不夠,文辭氣勢不能俱美。若拿出文章好處到眼就見,眾口一詞無人不服,自不會再生什麼爭議。”
穆公聽他言詞鋒芒,形容語氣卻盡是平常自如,不免上下仔細又看了幾眼,點頭道:“不錯,文魁天下,可不就是如此?”又向林如海道:“勁頭兒比起你當年還強——難得,難得。有趣,有趣。”手指點一點兩人,又說:“小子們都甚合意。隻今日臨時起意過來,未帶見禮,如海你且先替我隨意與他兩個些兒。左右在京,等下回見的時候再正經補上罷。”林如海忙躬身應了。
穆公又吃了一口茶,便站起來向林如海道:“你同小子輩們過節吧,我往蔡行東家去轉轉。聽說都是因為章伯源、章仰之舍得,拿許多珍本給姑娘當嫁妝壓箱,白饒了他這一樁便宜,得意到逮個人就吹噓,非要人眼紅說他幾句酸話不可……卻不知道要認真來謝我。我倒要看看,這趟過去了,他還有什麼滑頭耍。”
林如海知道這話說的是老恩平侯。蔡、章兩家結親根底,林如海原就清楚不過,自然聽出玩笑之意,遂笑道:“年節頭上貴客臨門,隻有驚喜奉承的,哪有敢耍滑頭的?”一麵說,一麵奉著穆公出門,直至巷口穆公命回方止。章、薑自緊跟如海行動。不在話下。
且說穆公既離林府,早有車轎人馬相候。伺候登車,花頌因向前問:“聖人可是要往恩平侯家去?”那穆公便是當今太上皇、老聖人,笑道:“還是罷了。那邊不比林小子,他一大家子人,又必定有客。這下裏不言不語過去,嚇到他一把老骨頭事小,讓人知道再胡亂猜測起來,白給丙娘生事。”
花頌原知“丙娘”乃是當今聖人小名。當今於老聖人子女中行序第四,其降生時老聖人尚為安康郡王,因老聖人體弱病多,且之前一子二女皆夭折,故當今降生後,便依民間習俗,不起大名,隻以“丙娘”稱呼——意在倒錯排行男女,混淆勾魂小鬼耳目;及至十歲,送往常州文華公章榮跟前讀書,方請榮公為之取名炳昌,又名善照——如今也都隻得老聖人一人稱呼而已。且聖人繼位以來,威儀日重,兼國事繁忙,天家每日裏相處越發有限,這一二年來,花頌還是頭一次聽老聖人又作此稱呼。他心下感慨,嘴裏卻隻管說:“年節裏會友見客,又有甚可猜測的,老奴再想不到。”
老聖人笑道:“是你這句話。年節裏會友見客,原該是稀鬆平常,哪裏就惹人猜想。想當初大兄在時,初三初四,都是東宮裏相聚,不然就拉出去藻園、覓園,一群人耍酒投壺唱歌,人人都知道,也無別個禁忌。”一麵說,一麵聲音就低下來。
花頌見老聖人顏色情形,更聽言及睿太子及睿太子的私園,不敢多話,手上忙著把車廂簾子放好,卻聽老聖人言道:“且攏著,看看外頭景兒。”
花頌忙道:“外頭冷。雖沒風,也得仔細寒氣沁進來。簾子還是放下來的好。”
老聖人道:“心裏頭悶。簾子打起來,還稍敞亮些。”
花頌聽了,隻得依言攏著車廂門簾,然而定要老聖人重新裹了熊皮氅衣,罩了暖帽,暖手爐新加了香炭在手上抱著,腳邊也再放了一個暖爐。花頌自己坐在車廂前,又拿身子將車廂門擋了一半去——車中所能見者,不過一些戴著浮雪的灰瓦白牆並路上的青磚條石而已。即便如此,花頌也隻挨了一刻,就忍不住道:“聖人保重身體。”見老聖人不應,又說:“老奴不中用,已覺著寒浸浸的起來,隻怕明天要骨頭酥痛,還求主子憐惜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