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3 / 3)

小道的盡頭傳來輕微的衫裙沙沙聲,玲瓏凝神注目,彎轉處現出一條嫋娜淡雅的身影,袖尾處也同樣繡著一朵淡素細小的白花。玲瓏不由驚訝地瞪大了眼,這,這是誰?怎麼長得和自己這樣相像?那女子翩翩行來,神態間有抹輕愁,蓮步輕移步步向紅欄的房屋行來,玲瓏張口欲言,卻發現根本發不出聲,雙足如同定在了地上般無法挪動。那女子隻是低頭注視著地麵,想著自己的心事,根本就沒察覺到林中有人。

她輕挽裙擺,矜持婉約地踏上台階,剛上到第二層便聽到身後咚咚的腳步聲傳來,訝然回首望向來處,玲瓏聞聲也轉移了視線,隻見一個綠衫的丫鬟急急地跑來,臉上帶著氣惱,一跑近就劈裏啪啦地說道:“大夫人,老爺他、他又要納妾了!”

“什麼?”階上的女子怔然出聲,淚珠緩緩在眼中凝聚。那丫頭隻顧著氣忿,根本沒注意到身邊夫人的異樣,“是群芳閣裏的頭牌,老爺真是瞎了眼,放著這麼好的夫人不要,竟然接二連三地迎娶那些下賤的人。春兒真替夫人,大夫人,你怎麼了?”春兒這才發覺無聲泣淚的大夫人,驚悔自己的失言,忙上前攙扶住她。

夫人輕輕推開她,任由淚流滿麵也不去擦拭,麵無表情地轉身,靜靜地往屋中走去,漆紅鏤空的門緩緩在身後合上。

看著那單薄的身影在門後消逝,玲瓏心中一慟,怎麼能忘了,那是最疼愛她的娘親,這兒是娘最愛的竹林,是自己兒時最喜玩樂的地方。淚水緩緩沿麵而下,手不由撫上高挺翠涼的竹竿,細柔的手指輕輕撫摩竿上斑斑淚痕,這滿園的瀟湘可也是娘親的血淚所化?

不自禁地扶靠著竹竿哀哀痛苦。一隻素白的手輕拍她的肩膀,玲瓏驀地回首,不知何時她已置身屋中,娘親正躺在床榻含笑地看著她,目含無限的慈愛與憐惜,輕喚道:“瓏兒——”玲瓏猛地撲入她的懷中,一聲嬌喚出口,忍不住淚雨滂沱。是夢,原來是夢!永遠都不要醒!不要醒!

向晚翠憐愛地輕撫玲瓏秀發,心中無盡悲戚,她還這麼小,帶她走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隨即否決,瓏兒和自己不一樣,她比她勇敢,也比她堅強,也許她會活得很好!她痛苦地喘息著,越來越痛了,手也漸漸地不聽使喚,使出最大的力氣將玲瓏從胸前拉起,氣若遊絲地道:“娘不能再照顧你了,娘對不起你,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瓏兒,你,你千萬不能和娘一樣,要幸福,知道嗎?”嘴角噙著苦笑,滲出幾縷血絲,突睜著雙眼依依不舍地看著玲瓏,千言萬語卻再也說不出口,一滴大大的淚珠自眶裏滾溢緩緩滑落,手,頹然墜下。

娘——

玲瓏猛地睜眼,氣息短促,身上冷汗涔涔。醒了!她氣息漸趨平穩,夜正濃,眼前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忽覺臉上一片冰涼,伸手一摸,不知何時,臉上已淌滿了淚。玲瓏一坐而起,手摸到身上的華緞錦服,是為應付今晚突發狀況和衣而寢。她竟然真的哭了!

玲瓏輕輕下地,摸索著撚亮燭火,昏黃的光影明亮驅退了一室的黑暗。輕輕挨桌邊坐下,灌了一口冰冷的茶水。神誌漸漸清明,怎麼突然會做這樣的夢?還以為早忘了,原來已如銘記般烙刻在了心裏!是邊爺今晚的話觸動了這深埋心靈深處的弦吧?手撫摩著冰冷的麵頰,從娘死後,這是第一次哭。一直笑著幾乎已忘了哭泣的感覺,如今深深體會竟是這樣酸痛!

起身點亮一盞八角琉璃宮燈,挑著它徑步走出房門,沒入無邊的黑暗。她幾乎是閉著眼順著腦海中熟悉的小徑緩緩前行,左回右轉毫無塞滯,不一會兒的工夫便來到一座木製的圓門前,抬頭隔牆裏望,但見高聳的竹影幢幢,風吹處嗚嗚低咽,在暗夜的天空裏,如水墨暈染般幾乎與微白的天分不出界線。

有多久沒來這裏了?玲瓏低低地在心裏自問。

手輕輕一推,“吱呀”一聲隨著厚重塵土的掉落對少時的她而言略覺沉重的木門應聲而開。玲瓏舉步踏進院裏。燭光下隱約可見竹影幽處掩映一勾紅欄,挑著燈籠,徑穿竹林來至欄前,手輕撫紅漆斑駁的欄杆,感到如重遇親人般親切恬和,多少次在這裏與娘親依偎憑欄而坐,聽娘親淡雅溫婉的嗓音訴說一個又一個神奇的故事。

手滑著它循順而行,一、二、三……九,才九步,唇邊溢起淡淡淺笑,沿著夢裏的記憶來到當年藏身之處,原本是想猛地跳出嚇嚇娘親,沒想到……

轉身踏上台階,“吱——”推開虛掩的已瞧不出什麼顏色的鏤空花門,一股濃重的黴味撲鼻而來。

玲瓏熟撚地走至幾案邊,引火點燃猶存的蠟燭,將燈籠隨意置於案上,抬眸細細打量屋裏的陳設。還和當年一模一樣!未繡完的錦鯉戲水圖仍擺置在床頭,連移也未曾一下。隻是到處結滿蛛網,塵灰高厚。不管是生前還是死後,這裏一樣不受人喜愛。就這樣保持十幾年不變,卻任由它腐朽,真不知爹爹是多情還是薄幸?

“誰?”玲瓏驟然出聲,並不確定自己真的看到了人。

一條黑影自暗處緩緩而出。一個男人!玲瓏暗自戒備,在腦中迅速過濾無數張熟悉不熟悉的臉孔,暗暗猜忖誰會深夜在此出現。

那人漸漸走入亮影裏,由下而上形貌逐次顯現。隻見他腳著錦邊彈墨襪,藍底金線輕便鞋,下麵半露鬆花撒花綾褲腿,身上穿一件墨藍的長衫,腰間一根五色絲絛,係著一塊美玉。

玲瓏杏眼微眯,眸光閃閃地注視著那塊玉,目光緩緩順身往上移,桑律呂!他的袖邊有絲殘破,事情了結了嗎?

看到玲瓏眼中的戒慎,桑律呂一笑,泰然自若地環視房中陳設,閑庭漫步,如入無人之境般隨意。自語道:“這樣清幽的所在竟會被廢棄,實在可惜!”

玲瓏不答話,視線隻靜靜地隨他移動,目光裏掠過沉思。他何時而來?來了多久?看到了什麼?又知道多少?心底漸漸湧起一股隱秘被窺視的惱怒。晶亮的眸裏映射出火光,貝齒將下唇咬得發白。

桑律呂慢慢踱回玲瓏身邊,手輕捏她的下巴,看不慣她總是虐待自己的唇,一向孤高冷傲的眸微含幾分憐惜,指腹輕搓她微濕的肌膚,語調平穩地陳述:“你哭了。”

玲瓏退一步避過他的手,冷嗤道:“桑大少爺好大的雅興,竟想得起夜半三更到桂園一遊。但不知這暗夜裏的桂園比之白日如何?”心裏仍存著惱怒,更有無窮無盡幾至將她湮滅濃重到幾乎不能承受的哀傷,在同樣熟悉的環境裏濃霧從夢裏延伸蔓延而來,周身如同又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濁蒙中喘不過氣。沉重的窒壓令她無法再維持淡泊的心緒,隻覺心中藏著一團火,要將所有此時靠近她的人都燃成灰燼。

桑律呂眸深似海,幽黑深邃的目光牢牢注視著麵前戚容怒顏的玲瓏,薄唇輕啟道:“恨嗎?”

恨?玲瓏猛地一驚,原來是恨!對這世的萬般偽笑譏嘲,那麼的想獨善其身,不與任何人牽絆,甚至與爹爹也保持若即若離,原來不是清高,不是心上無塵,是恨,是徹入心骨、浸滿全身的恨,恨這世道,恨爹的花心薄幸,恨娘的軟弱怯懦和恣意遺棄,恨所有的人!這突來的認知令玲瓏身骨虛軟,一把按扶住身後幾案,原來她一直都恨著他,自己的父親!

忽然一道悠揚的簫聲傳來,頓時劃破重重迷霧,如曙光般照徹滿室的陰霾。玲瓏循聲乍然抬頭,隻見桑律呂不知何時已走至菱花窗前,也不知從哪兒取出一枝洞簫緩緩吹奏。嗚咽低徊的簫音裏有淡淡的輕愁,仿如與她心意相通般慢慢暈染她的滿身,在心底沉澱已久的愛恨情愁被簫音牽染的一絲一絲向外輻射,淚不自禁又滑了下來。

就這樣一個窗前,一個屋裏;一個靜靜地吹,一個癡癡地聽。低徊惆悵的簫聲在荒棄的竹幽裏嫋嫋回旋,一縷清音在兩人身側纏纏繞繞。遠處金雞高啼,清晨的第一縷曙光漸顯,天,亮了!

*本文版權所有,未經“花季文化”授權,謝絕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