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醉玲瓏(微塵)

第1章

蘇州桂園 立春

今日立春,一向平靜祥和的桂園祈春院裏鑼鼓喧張,人聲鼎沸,方圓十裏之內皆清晰可聞。不知情的老百姓隻知道富甲一方的桂家正在進行近幾年來每年一度的祈春活動,到底是有錢人家,不動則已,一動就驚天動地,凡過路者莫不伸長脖頸想一窺盛況。

可惜牆高院深,隻能望著牆頭偶探出的幾枝桂枝興歎,百般探看無望下,隻得搖搖頭,戀戀不舍地繼續走路。

也莫怪人們好奇心強,今日的祈春院裏確實熱鬧非凡。平日甚覺寬廣的祈春院今日竟顯得異常窄小,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頭,偶有的空曠處隨處可見雜耍的藝人、唱評彈的戲子、舞龍耍獅凡是城隍廟會所見皆一樣不差地出現在這裏,其花樣繁雜怕是連最盛大的城隍廟會也望塵莫及。而圍觀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都穿著相似的服飾,個個喜氣洋洋,大著聲的喧嚷,更是將氣氛推到了頂點。人們的說話聲、叫嚷聲徹底融入那嘈雜的群聲裏,即使是近在身畔的人也聽不真切,各種聲音彙合成一大片的嗡嗡聲直衝天宇。

此時此刻惟一仿似不受影響的便是院中央四圍垂掛著厚密白紗簾的未央亭了。在初春日光的照耀下隱約可見兩道坐著對弈的人影。桂玲瓏不耐地皺了皺細巧的眉,好好的庭院竟是給糟蹋成這個樣子,人群散後滿園的花花草草又都將不複存在,可惡的爹,竟然想出這樣的爛招數來分她的神,瞥一眼正捏著棋子苦思解法的父親,心中輕哼,爹爹啊,你也太小瞧女兒了。

“爹,都一炷香了,想好該在哪兒落子了嗎?”桂玲瓏氣定神閑,吹了吹豆蔻的蘭花指,輕聲細語慢慢呢喃。許是這厚密的白紗簾有幾許擋音的功效,細慢的女音一字不落地貫入了桂雲亭苦思應對之策的腦海,桂雲亭聳了聳眉,克製壓下心頭微慍的怒火,對女兒的譏諷選擇聽而不聞,可恥啊,想他堂堂國手卻屢次敗在麵前這個黃口小兒之手,是可忍,孰不可忍!靜,一定要靜,對外物充耳不聞!該死,桂雲亭心中暗罵自己,怎麼會想到這麼個蠢主意,花錢吃力不討好,對玲瓏沒有絲毫影響,反倒惹得自己心浮氣躁。

額角跳動了下,青筋微微浮現,桂雲亭咬牙,“霍”地站起,一把摔開紗簾步出亭外暴吼一聲:“停,都給我停!”但這威嚇兼具的怒吼聲隻輕輕嫋嫋的彙融入了嘈雜的群聲裏,連落地之聲也若鵝毛般輕浮。

還是正沉醉在熱鬧中的大管家稍分了神,瞥見了怒容而出的主人,忙舉起一直握在手中的槌,使盡全力敲擊身邊早備下的大鑼。

“咣——”的一聲巨響貫壓全場,人人驟然壓聲,驚疑地望向發音之源,在高竿上的雜耍藝人虧得急中生智一把抓住身旁的高枝才幸免墜地裂身之禍,但還是給嚇得麵色發白,一口氣哽在喉口半天吐不出來。

桂雲亭一甩袖,氣衝衝地重跨入未央亭,隱在白紗後。

大管家咋了咋舌,吞咽一口口水,還好早有準備,真是伴君如伴虎,東家的脾氣摸不透啊,這幾年也不知怎的,老爺突來興致年年立春時分都要給自家人辦一場熱鬧非凡的迎春會。不管是桂園裏的下人還是錢莊裏的夥計、掌櫃,都可以帶家眷前來與東家同樂。

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細心如他還是發現老爺每次迎春會後都有不豫之色,有時甚至是好幾天。不管怎樣,倒黴的都是他們這些下人。可老爺也從沒像今天這般失態過。大管家摸了把額頭,涔涔的都是冷汗。目送老爺重新入亭坐定,對眾人輕輕地揮揮手。眾人意會,各帶自己的家什,不敢言語悄悄退出了祈春院。

不一會兒,院中人退得幹淨,初春料峭的寒風卷起被踐踏的迎春花瓣在一片狼藉的祈春院裏悠悠飄蕩。

“你嚇壞他們了。”桂玲瓏輕俏的女音漾笑。

“哼——”桂雲亭重重一哼,也不知是哼那吵鬧的人群,還是哼向眼前張狂的小女子,重又斂眉靜思,手中的棋子猶豫著在棋盤上方遊移。桂玲瓏輕笑,一雙明眸靈動異常,“我記得五歲跟爹爹初學博弈時,爹爹就曾告誡過女兒:棋之道,貴在心平氣和。今日,爹爹可是犯了忌啊!”

桂雲亭不語,久久地凝視著棋盤,忽地目光一亮,欣喜之色溢於言表,手中早已拿捏溫熱的棋子重重落下,心中得意,捋須笑睨眼前前一刻還張狂不已,此時已寂然無聲的小女子。嘿嘿,這一步可是死棋,看你如何能破?

桂玲瓏細眉微蹙審視棋局,“爹爹這一子走得好,一下就封死了女兒的三條路,已是極難得的,不過——”杏眸裏閃過一絲狡黠,玲瓏抬眉衝桂雲亭微微一笑。

桂雲亭心裏一涼,剛剛的喜悅被這一笑衝刷得蕩然無存,明明是嬌媚如花的麗顏,卻偏露出這種狐狸般的狡笑,太熟悉了,自她棋藝有成以來每回要贏之時總是會露出這種笑。心下發麻,眼睛牢牢地注視著女兒捏子的纖指,桂雲亭置於膝上的手指動了動,幾欲伸手攔下那要落不落磨人心肺的指尖。落子無悔,落子無悔,他在心中默念幾遍,總算壓下了心中的蠢動。

似是看透了自己父親心底的掙紮,玲瓏唇角笑意更深,“爹爹隻看到三條生路,卻大意忽略了邊角。”話音落時,素白的柔指輕夾玉白棋子落在棋局邊圍。素手不慌不忙,沿著棋盤一顆一顆將對方黑子盡收入自己盒中,這一下如風卷殘雲,原本的黑白二子平分秋色已不複見,雲袖過處,黑子僅餘三顆。

桂雲亭此時的表情隻能用目瞪口呆來形容,玲瓏那一笑,他已知自己必輸,卻萬萬沒想到會輸得這般淒慘。

玲瓏笑意盈盈,對著桂雲亭俏兮兮地道:“爹爹,女兒又贏了。其實若非您那一子,女兒也不能贏得這般痛快!”桂雲亭聞言,斂神重新審視棋局,心中頓時恍然,自己百思之下的一招,竟做了這狡詐女子的橋梁。不由麵色如灰,八年了,每年一次的對弈都以他這個國手的敗北收場,女兒的棋力卻日益彌深,長此以往,自己恐怕永無出頭之日了。

猛地一拍棋盤,白子零落滾於地上,桂雲亭一立而起,沉聲道:“不管你今年贏還是沒贏都得給我嫁!”

“哦,”玲瓏細眉微攏,輕聲慢語,“爹爹要毀去自己的諾言嗎?”

桂雲亭白麵微紅,有一絲的羞慚,但這僅僅一絲的羞慚在怒火燃燒下也隻是一閃而逝,“咱們是曾擊掌立誓,若你能贏立春這一局,我便一年不逼你成親。”都怪自己自恃太高,輕視了這個黃口小兒,桂雲亭心中懊悔不已,“可是你看看你都多大了?已經是二十三歲的老姑娘了,在別人家,娃兒都抱了一堆了,你是要讓人恥笑咱們桂家嗎?堂堂江南首富的桂園,卻連個女兒也嫁不出去,你要當一輩子的老姑婆我管不著,可你把你爹的顏麵往哪兒擱?把桂家的顏麵往哪兒擱?”

“顏麵?”杏眼微眯,眸中閃過一道危險的光芒,玲瓏似笑非笑地微抬頭看著麵前鬢染霜寒,但英姿仍不減當年的父親,“原來在爹爹心中還有‘顏麵’二字?”

她這樣語氣忤逆尊長,桂雲亭本該勃然大怒地喝斥她,可不知怎的,在這樣目光的注視下就連剛才積鬱於胸的怒氣也消散得無影無蹤,隨即升起填補空虛的竟是愧欠。眼前的如花嬌顏與她的母親何其相像,卻又有著迥異於她婉約、怯懦模樣的尖利嘲諷,若她的臉上也有這一絲的神采,自己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迎納新歡。將自己的花心歸咎於別人,桂雲亭心中稍安,不由得長歎一聲:“玲瓏,我知道你母親的死對你打擊很大,爹爹的作為使你不信任天下男人,可是玲瓏,不管你再如何的堅強能幹,如何的機智聰敏,你終究也不過是個女子。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千古不變的亙理,你再怎樣傲氣不也一樣要嫁為人妻,以男人為天為地嗎?你這樣的脾氣說不得將來要吃苦的,為何不學學你的姐姐們,她們不一樣也很幸福。”

“幸福?”玲瓏譏誚,“和三四個女人共分一個丈夫,也叫幸福?”眼角有意無意地瞥著自己的父親。被觸動了痛處,桂雲亭愧欠中添了一分躁怒,“都是我太過寵你才讓你如今日這般目無尊長。”煩躁地在亭中踱步,雖然她忤逆自己最深,終還是自己最疼愛的女兒,是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來威逼她的。轉而又暗歎,我何時又能威逼得了她了?唉——可惜,若玲瓏不是玲瓏,是我的兒子該有多好。太過聰明的女子,真不知是好是壞。從小自己這個當爹的就管不住她,向來也隻有自己順她意的分,又有哪一回不是讓她主導了全局?若說這世上還有誰能克製得了她,恐怕也隻有她逝去的母親了。她母親?對了——

桂雲亭停下腳步,轉身麵向神態悠閑的玲瓏,語氣逆轉,聽起來既語重心長,又隱含一分哀淒:“虎毒尚不食子,何況於人?天下哪有存心害自己子女的父母?為父再如何的逼你,還不都是為了你好,你早早的嫁了,也免得蜚短流長。”看到她的不以為然,語氣更加淒迷,“況且律呂是你母親親自挑中的乘龍快婿,你母親的臨終遺願也是希望你能夠嫁給他,你不信為父,難道連你的母親也不信嗎?難道你要讓你母親死不瞑目?”

接連的兩個難道令玲瓏不禁心下一凜,這世上誰的話都可以不理,母親的遺訓卻斷不能忘,腦中又浮現出了母親蒼白羸弱的麵龐,臉上猶掛著兩串晶瑩的珠淚,“瓏兒,你、你千萬不能和娘一樣,要幸福,知道嗎?”娘,玲瓏閉上了眼,再睜開時仍是那慣常的平淡無波。纖指微撥,夾起一顆棋子,她眼睫低斂,唇邊漾起輕笑,“女兒若同意嫁,爹爹是否也允以錢莊做女兒的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