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早很早之前的故事,關乎一個將頹的帝國,一個女子,與一個男子。僅此而已。
第一段
那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早到她幾乎忘記。是了,那時她還不是這大趙帝國最尊貴的女人,她的頭上也還沒有冠上文聖太後這樣的徽號,她那時不過是沒落貴族原氏的小小女兒。她也曾有過那樣柔軟的心。如同點落在秋露之上的螢蟲。一點點光芒,柔軟謙卑,任何人都可以傷害。那時她是個未及笄的小小女兒家,十一二歲的年紀,白日裏會偷偷和女童在長滿萩草的庭院裏捉迷藏,一日一日在淺淡香氣裏吟誦詩歌,以那樣細嫩柔軟的聲調念著纏綿悱惻,自己卻全然不懂的詩句。出仕宮廷,身為禦前女官的姐姐偶爾退居在家,她便枕在姐姐烏黑秀發之上,麵前攤開色彩豔麗長長的繪卷,把上麵的故事一樣一樣讀過來,然後就聽到姐姐喚她的名字,柔軟的歎息從她頭頂落下:“纖映纖映,你為什麼生了這樣美貌的一張臉?”她懵懂天真,全然不懂,抬頭看去,那個仿佛母親一樣把她撫養長大的女子卻沒有看她,隻是遠遠地凝視著不知名的遠方。
纖映那時候是那麼一個天真無邪、馴順甜美的孩子,塵世間諸種紛爭等等,她全都不知。她不知道自己的家族早已沒落,即將徹底死去;她也不知道,姐姐靠著帝王一點微薄寵愛,支撐整個即將頹落的家門。她什麼都不知道。她隻知道酣睡在姐姐膝蓋上,聽姐姐講故事,然後聽她用帶著薄愁而無端淒涼的語調輕輕喚她。纖映,纖映,纖映。她在姐姐懷中低頭看去,繪卷上卻是一個有關於私奔的哀怨故事,故事裏有那樣一個美麗女子伏在情人的肩頭,遠處是遙遙群山,腳下是萩草茫茫,露水原野,身後是父兄追兵,那一瞬間,那個畫中女子的世界便隻有身下那緊緊擁抱著自己的人。小小的少女怔了一下,不知怎的,忽然就心底隱隱酸楚起來,然後她感覺到姐姐輕輕的喟歎,長長的白梅紋路的袖子覆蓋了她嬌小的身體。於她生命中,第一次嚐到,愛情的味道,是玉石迸碎,白梅花下的淚水。
第二年的春天,及笄之前,姐姐帶她去參拜神宮,她第一次出遠門,興奮開心,回程的路上實在累得不行,就伏在姐姐膝上,模模糊糊地睡著,世界一切都遙遠而過,馬車轔轔的聲音都仿佛海潮,空遠靜謐。然後,這樣的安靜之中,忽然有馬蹄的聲音,她被驚動,猶自嫣紅著容顏,撐起纖細手腕,向車簾外看去。這就是注定吧,一瞬間,天地洪荒,萬事萬物在這一刻轟然崩塌,諸神靜默,纖映的世界裏隻剩下那個滿踏萩草而來的優雅的青年。陽光下漆黑得幾乎帶些深海之藍的發,玄色的衣,然後是不笑的時候清冷的容顏。他是要前去神宮祭祀的敕使吧,她看到那人於馬上微微低頭,有青碧的葉子,鮮嫩柔軟,露水還未褪盡,拂過他的鬢角。她便不可抑製地想象:宮廷內天空還是蛋殼青的時分,極幽深的,仿佛是深海下搖曳的珠光一般的燈光從宮苑中悄無聲息地透出來,女官們優雅而高慢地行走,有若珊瑚中緩慢遊曳的魚,那個青年跪在殿上,接受敕令,離開的時候,有衣裾與廣袖長長拖曳,忽然停住,回頭的時候,天便從角落裏有些亮起來。光是軟的,幾乎像眼淚。纖映瞪大了眼睛想著的時候,風忽然卷起了馬車帷幕,她還來不及驚叫,就直直對上了那雙漆黑的眼睛。她現在的樣子一定狼狽不堪,頭發散亂,麵頰潮紅,她本應立刻用懷中的團扇遮擋麵孔,卻什麼都忘了,隻愣愣看他。纖映覺得自己如果是那青年,自己都會笑出來,她的樣子太傻了,但是,清亮的眼掃過她之後,那個青年隻是在馬上調開視線,然後,極輕地向她頷首為禮。一刹那,她身周什麼都不存在,隻有遠遠群山,和無邊萩草白露。那個青年漸行漸遠。終至於無處可尋。她問姐姐那人是誰,姐姐說,那是沉謐。名門沉家的長子,沉謐,名門英才,當世矚目。她就這樣,記住了這個名字。她把這個名字和這張麵孔小心翼翼藏在心底,她本以為,她和他,除了這樣一麵,本該再無關係。因為,她即將入宮。
參拜完畢,回來就是她的及笄禮,之後便是入宮。這本就合該是一個貴族女子的命運。入宮,生下皇子,然後竭盡所能讓自己的皇子成為皇帝,這就是她以及她的姐姐的使命。纖映當時想得天真美好,隻想著入宮之後,便可以長長久久地和姐姐在一起,結果,就在她參拜神宮回來的第十七天,從宮裏傳出消息,她的姐姐,死了。這個代替母親撫養她的女子,死於一場疑點重重的小產,當她和一個已經成形的男嬰一起閉上雙眼的時候,不知哪宮妃子傳來輕輕嬌笑。沒有人追究這件事,很簡單,一個沒落貴族家的女兒,甚至都不是妃子,隻是個禦前女官,死便死了,又怎麼樣呢?那個讓她的姐姐懷上皇子的男人顯然也這麼想,統治這個國家的皇帝甚至都沒有發覺,他的麵前少了那麼一個美麗溫柔的女子。她的姐姐就這樣,一口薄木棺材抬出宮去,入不了祖墳,又是小產這樣的凶死,便隨便買了塊地,就這麼葬了,沒落貴族,也沒有什麼錢財,連姐姐的首飾都被小心地取下,隻放了幾支最老舊不堪的釵環陪在她身邊。她原來是那麼愛美的一個人。出殯之前,纖映哭得聲音都啞了,結果真的看著一抔黃土就這麼慢慢掩埋了姐姐,她站在風地裏,卻再也哭不出來。她隻覺得,心底有什麼,正慢慢地慢慢地,涼透。她無憂無慮的年代,就這麼無聲地,死去。
那一年,為她及笄的是她的祖母,及笄那天燈火搖曳,燭火細弱明滅。那幹枯的老人捧著她的臉,發出了夜梟一樣不祥的笑聲。老人說,好美貌的一張臉,纖映纖映,你是我原家的福音,你比你的姐姐還要美貌。她沉默,然後慢慢俯下身子,恭敬叩首。她覺得自己正在無限脈脈萩原之上,孤立無援,身前沒有群山,身旁沒有愛人,前後左右,萩草白露之上,點點螢火之下,隻有萬丈絕壁。前無生路,後無退路。誰也救不了她,包括她自己。那又怎麼樣呢?額頭碰到地麵的時候,她幾乎是無所謂地這樣想著。她的一生,從未開始,便已底定結局。而如何選擇,全不在她的定奪。
第二段
纖映在十三歲那年被送入宮廷。她家族沒落,入宮不能為妃,隻能從最低級的女官做起,隻比宮女好上一
點而已。夜色,那樣濃又那樣深的夜色,一乘青轎輕輕搖晃著,能聽到侍衛手裏火把燃燒劈啪的聲音。她便有了一種錯覺,那燒著的,是她的年華青春,乃至生命。這樣的想法一旦開始,便無法抑製地蔓延開來,她甚至開始覺得疼痛。從發梢到指尖,無形的冰冷火焰一波波寂靜湧來,一點點將她沉浸入火焰的波浪裏,最後在火焰最深處凍結。她感覺到周圍有人掩袖而笑,有宮女拖曳著廣袖長裾簌簌而來,四周燈火盛大,燃燒著的是一個又一個的生命與青春。從紫宸殿的方向傳來宴飲的聲音,有絲竹管弦透過門扉,模糊著,優雅著,嫋嫋地伏低,於宮中飄散。然後夜色籠罩的宮殿中,次第有閃動的燈籠因著皇帝的腳步而慢慢點亮,又慢慢熄滅。她停住腳步,看著宮中燈火最盛,時不時有笑語傳來的那處。那麼小,那麼小,卻不能被稱作孩子的少女冷冷地看向那裏,然後便轉過頭,再也不看一眼。這裏繁華無比,這裏吞噬了她姐姐與未出生外甥的生命。而且,說不定也要吞噬她的。但是,那又怎麼樣呢?纖映這麼想著,輕輕彎起了嘴唇。不過一命而已。
與帝王相遇,是在一個春夜,正是焚香詠藻夜成花的時節。當時是皇後開宴,纖映是最低級的女官,比起皇後身邊有頭臉的宮女尚且不如,連上殿的資格都沒有,隻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盞燈,立於殿下。然後,那個男人便來了,漫不經心,步履瀟灑,身邊是幾個他最近新寵的妃子,俱是名門女子,鶯聲燕語,千嬌百媚,嬌豔奪目。那個男人一眼便看到了纖映。那麼伶仃嬌弱的一個小小少女,絕代容色,就那麼站在人群之外,手中捧著小小一個燈盞,遺世孤立,眉眼清淡,別有一種精致的纖柔嬌弱,就仿佛整個世上所有繁華錦繡都和她毫無關係。一刹那,帝王心神皆惑。皇帝毫不猶豫地向她筆直走來。那個男人握住她手腕,她手中雪白的琉璃燈盞跌碎成千千萬片。纖映柔弱跪伏,衣袖下有瑟瑟發抖的指頭,盛夏瀑布一般的黑發披散在纖弱肩頭,露出豔麗的衣領掩映之間一痕雪白得幾乎透明的頸子。那個男子慢慢向她伏下身來。她以袖掩麵,不肯抬頭,隻拿餘光斜瞥,就那麼一眼,便看到了帝王身後群臣之中,那個她及笄之前,神宮之畔,驚鴻一瞥的青年。一刹那,中間這帝王尊貴、妃子嬌豔,全部都成了無物,隻有他和她,那麼近,那麼遠。有溶溶庭月,照寂寂無邊。驚碎迷夢是帝王一聲輕笑,皇帝親手把她攙扶起來,柔聲問她:愛卿何名?她聲音動聽如鶯語,那麼輕柔嬌弱的一聲,答:臣妾原氏纖映。那個男人握著她的手在掌心摩挲,笑言:真是個少見的姓氏。你看,他連姐姐都不記得。心底一片冰涼的冷靜,纖映對他一笑,萬般嬌柔纖弱,便讓帝王心頭無限憐惜,隻想著把她擁入懷中,好好憐惜。於是,她便伏在帝王肩頭,偷眼窺去,卻入眼繁華無限,再找不到那人。原來,握住她手的,不是良人。於是,原纖映這個名字就此和大趙帝國纏繞在了一起,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