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片新墜地的落葉被一陣陰涼而無力的風吹起,飄飄悠悠,還沒有新的著落,又被一個蹣跚而來的夜行人撞得失去了方向。又一陣風,從不遠處的昭陽湖上不急不緩地吹過來,那些地上的落葉和枝頭將落的葉一起發出悉悉簌簌的私語,仿佛在議論這罕見的一幕:這樣一個中秋的深夜裏,一個踽踽獨行的身影,拖著一個長長的包,走在萬國墓園的石徑上。
來人穿著一身黑色的長風衣,一頭長發在暈暗的月光下泛著灰白。他仿佛看見了月亮為自己投下的那個扭曲而模糊的身影,抬起頭,歎了口氣。
先是要刮兩天風,風向不定,東西南北交替著刮,然後就要下雨,讓人心頭煩躁的那種不大不小的雨。這就是典型的江京氣候,他太了解了。
也就在這時,他的身軀凝住了,此刻,又一股從昭陽湖來的風,比那兩陣先驅更勁更厲,將他的風衣吹得獵獵作響,都沒能讓他有一絲動搖。
因為他看見了一枚螢火蟲。
秋夜裏看見螢火蟲,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但不知為什麼,他感覺這閃亮著微光的精靈出現,隻怕並非偶然。
他的身體雖然凝固不動,但心在顫抖,目光也隨著那小小的亮光遊走。那螢火蟲兒仿佛知道他將要走向何方,一路朝前,向萬國墓園最高檔次的“風節園”飛去。
風節園曆來隻葬重要人物,從革命烈士到達官要員。民間相傳,安息在此的亡魂,在世的光榮和級別僅次於八寶山革命公墓。近幾年來,風節園收葬的條件有所放寬,用天文數字的價碼有選擇性地添了一些平民的墓穴。
來人終於又開始邁步,雖然步履更為艱難。他已經年過八十,有嚴重的風濕病和糖尿病,心髒似乎也隨時會崩潰,平時,走這麼長一段路已經不易,更何況他還拖著那越來越顯沉重的長包。
那隻小小的螢火蟲,如鬼火,穿梭在墓園裏,帶來的,不會是光明,而是照著一條通往地獄的路。
來人又愣了一下:什麼時候,對可愛的螢火蟲有了這麼消極負麵的看法?
也許,正是因為它徑直飛到了那豎起了不久的墓碑前,逡巡不去?
他自己也數不清,這幾天來,已經多少次來到這墓碑前,癡癡地凝視著碑上的名字,那伴隨著他大半生惡夢的名字,讓過去的一切,洶湧而至,醇美醉人如家鄉米酒的回憶,苦澀哀絕如親曆死亡的感覺,無拘無束地占據著他,折磨著他,直到他無法消受。
此刻,他微蹲下身,忍著風濕和行走帶來的膝蓋疼痛,伸手輕輕撫摸著墓碑上的那個名字,喃喃自語,輕得唯有那隻螢火蟲能聽見;兩行老淚蜿蜒滑下,也隻有那隻螢火蟲能看得見。
傷感之中,他的背脊還是冒上一股冷氣:這隻螢火蟲,到底想幹什麼?
也許,它隻是個小小的旁觀者;也許,它預示著更大的不幸。
老人不由警覺起來,站起身,環顧四周。他在這個深夜,用伸縮扶梯翻牆進入墓園,當然不想讓任何人看見。
隻有漸緊的風,鼓動著墓園裏所有響應的植物。饒是如此,四周還是靜得可怕,除了枝葉聲,再沒有其他響動。
他蹲身拉開那長條包,取出了一柄鐵鍁!
又一陣默禱後,他用力將鐵鍁**了墓碑前的土中。不久,墓碑底座前由墓園栽種的一片鮮花被小心翼翼地挖了起來,仍整齊地平放在一邊。
真正的挖掘工作正式開始。
土不斷被翻上來,坑逐漸變深,變寬。
他仿佛忘了從膝蓋和其他各處關節傳來的疼痛,更不去想一個年過八旬的老者在墓園裏挖坑,是何其古怪,他隻是努力地挖掘。
忽然,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抬起頭,心一陣收緊:不知什麼時候,墓前出現了兩隻螢火蟲,悠然飛舞。
他低頭看了看身下,開始置疑自己的心智:為什麼會挖了這麼大一個坑,正好能裝下自己的身軀。
也許,這正是我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