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恁是流水無憑
確定劉濯準備長居揚州的打算不是一時玩笑後,元桑在某個午後暫時放下公事與他同到城郊看看有無適合結廬而居的地點,順便放鬆心情。
“最近很煩?”看她顧盼之間,少了往日的從容。
“還不是我的親事。”說起這個,就渾身不對勁。元桑在一處草坡上坐定,劉濯也跟著矮下身來。
“員外把你許給誰了?”嫁人之後,他這位妹子就會是某人的妻,生些孩子環繞膝下。凡夫俗子的命運,就是如此簡單……
他微甩頭,壓下乍然生出的焦躁情緒。
“爹讓我自己做主。”順便軟磨硬泡了兩倍於上個月的花銷。
“員外很開明。”他的家便絕對不會允許如此。
元桑有些懊惱地輕歎:“但是皇甫家也來提親了。”
“皇甫家不是揚州首富嗎?諒來……也不辱沒了賢妹?”大江南北行走之間,也曾在不少市鎮見過皇甫家的招牌,生意做得很大。
她煩躁地歎口氣。“皇甫家與元家算舊識,皇甫伯伯與他長子均是厚道之人,可惜幾年前相繼過世。現在是次子皇甫仲擎當家,他的行事作風與父兄迥異,堪稱無所不用其極,仗著官府背景吞並商號,欺詐下遊商人。皇甫家產業中絲綢一項,本隻買賣絲綢布匹以牟利,元家則是供貨商,兩家向來合作,無甚衝突,但近來皇甫家似有意介入供貨源頭,我怕他此次求親,是衝著元家掌握的大量貨源而來。”
“皇甫家看重的,恐怕還有賢妹的能耐。”聽出她對那姓皇甫的並無好感,劉濯沒來由鬆了口氣,開始有心情客觀分析。
元桑的“天賦異稟”,近來也聽了不少。對於此類無稽之談,他向來嗤之以鼻。兩年多的書信往來,他知道她的成績絕不是一句“神助”就可以定論的。不過似乎大多數人都不這樣看。否則以一般眼光而論,元桑這般樣貌,不至吸引那麼多求親者。他自信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但世間男子,大多盼的是有嬌妻美眷相伴甚至妻妾成群吧,像父親,不是有了那麼多女人還不滿足嗎?結果,結果……
他悚然一驚,竭力阻止思緒朝一直努力忽略的方向流去。不知怎的,最近總是不知不覺想起以為已然淡忘的往事。
“不管怎樣,我不會將爹爹辛苦建立的基業拱手讓人。但是如果皇甫仲擎指使官府逼婚,我就不得不接受安排,畢竟女十五而嫁,這是律令。”近世雖執行得不是很透徹,皇甫家插手的話,就不是她那當主簿的姐夫能擺平的了。
聽她屢屢提到官府背景,他微覺奇怪。“皇甫家有人為官?”朝廷或者地方上有什麼姓皇甫的高官嗎?他怎麼沒印象?
“說出來也不光彩。皇甫仲擎當年費盡心思把三弟引薦給了太平公主,聽說如今皇甫叔軒是公主跟前的紅人,所以就算是刺史大人也要讓皇甫家三分。”
“原來如此。”雖然元桑已刻意修飾言辭,他還是立時聽懂了。果然不光彩。皇甫仲擎為了得到權勢,竟然不惜送自己的弟弟去給太平公主當麵首,人品之低劣,可想而知。
而一個麵首的家人就能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朝政的敗壞,也由此可知了。
“當務之急,是找個人嫁了絕了皇甫家的念想。”這是她能想到的惟一辦法了。
劉濯不讚同地搖頭。“照你所說,皇甫仲擎一心圖謀元家,你躲過這一次,必會有下一次動作。既不能永絕後患,又賠上終身大事,未免欠妥。”這是家事,他視她如妹,管這些,應該也不算太寬吧。
“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皇甫家強過元家太多,斷不能硬來,除此之外,一時間又哪有良策。”
“員外怎麼說?”沒道理讓她一個半大的孩子承擔所有事。
“爹把那個媒婆掃地出門,還說,大不了一家子去要飯,就算殺了他也不嫁。”想起當時的場麵就想笑。媒婆的身量比爹還大上那麼一號,於是爹旁敲側擊了半天她平日的吃食,然後才很神勇地派五個家丁把那可憐的女人扔出門,氣喘籲籲的叫囂讓人以為被說媒的對象是他自己,闔府上下則都判定爹隻是妒忌人家的身材。
劉濯在心中歎氣。依元桑的個性,元員外如此回護,她更是會下定決心要保家人周全了。“這種事,馬虎不得。”凡夫俗子可以安於平淡,但該有個和美的家庭才算幸福,這也是他這幾天思考的結果之一。
“我不在乎的。真的。”她堅定的眼眸直視他眼中的擔憂,心裏有許多感動——本是不相幹的人,何苦讓他攙和進自己的煩心事來呢?揚起笑臉,她開玩笑般說道:“兄長幫我來挑挑人吧。如果挑不出來,小妹就隻好找兄長您來靠了。”
微涼的秋風款款路過山坡,吹得半青半黃的野草簌簌作響,然後拂過她垂地的裙袂和單薄鬢發,拂過那寧靜平和的笑靨,以及,暗藏心事的雙眸。
劉濯靜靜凝視著這張他惟一能仔細描摹的女性臉龐,有些迷惘地發現呼吸急促。
“兄長?”
“好。”
“……什麼?”
皇甫仲擎微怔。“元家允婚了?”
手腳可真夠快。
“是。聽說是劉濯拉著三姑娘一塊兒去提的親,元員外二話不說就允了。”
“那老頭兒還真是疼女兒。”哼,不自量力的家夥,“查到劉濯的來曆了嗎?”
說到這個,包打聽一下子神氣了起來。“稟二少,劉濯是河東道晉州久利縣人士,自小父母雙亡,入籍從叔鹽商劉大白家,弱冠之後開始雲遊各處,以都料為生。”嘿嘿,這可是他透過三少的關係,千裏迢迢去北方查了戶籍才得到的消息。
鹽商?官府裏沒熟人可沒那麼容易當鹽商。“劉濯在那鹽商家地位如何?”
“因為劉濯離家已久,小的找到的那些仆人都對他沒什麼印象,隻知道後院有一間下人房以前有一位什麼遠房少爺住過。想來應該是沒什麼緊要的。而且劉大白能幹的兒子少說也有四五個,怎樣也輪不到一個遠房侄兒說什麼話。”
也對,如果他在家中受寵,也就不會跑到外麵來做力氣活了。原來是從小境遇悲慘,才到現在還陰陽怪氣的樣子,也不知道元桑看上他哪一點。橫豎是個沒背景的,那就好辦了。
“來人,準備一份厚禮,我要親自送到張參軍府上。”既然敬酒沒人肯吃,也就休怪他無禮了。
元員外知道劉濯不窮,但看到在宜得吆喝下抬進來的一箱箱彩禮,還是禁不住目瞪口呆了許久。“阿琚,你說……都料匠是不是真的很容易賺錢?”還是他這未來的女婿事實上還兼營殺人越貨?
不管,總之發財啦,發財啦!女兒的眼光真不是普通得好!
“呃,大概吧。”饒是王琚少年老成,在目光掃到一個打開的長形盒子時,也不禁吃了一驚。
那是一支翠綠欲滴的吹管,上頭的兩個小字如果他沒認錯的話,應該是籀文的“韶華”。
“秦鹹陽宮有玉笛長二尺三寸,二十六孔,吹之則見車馬山林,……”
韶華管。
一直以為那是傳說中的奇珍異寶,竟在這裏出現!單這一件,便把在場熠熠生輝的金珠玉帛都比了下去。此物無價,任他一個都料匠財富聲望再顯赫,非有奇緣,也求之不得。
這個劉濯,似乎比旁人想象中的更複雜。
劉濯自言父母雙亡,家中無親故可主持婚事,一切細節自是均由元家三位長輩打點。既是嬌客,長居客棧自是欠妥,按著大夫人的意思,主仆二人搬入元府,而元桑則將於翌日起暫住別業,待新婚之日再象征性地娶過門。
當夜無月,劉濯一人漫步庭院。心中無限開懷。
多好。他這一輩子啊,終於永遠離開了既定的軌跡。有了事業,他喜歡並且可以沒有負擔地去做;將會有妻子,聰穎能幹善解人意,最重要的,她平凡而且甘於平凡。終於可以做一個完整的凡夫俗子,有一些小錢,置幾房妻妾,生一些孩兒,憑勞力養家糊口。悠悠忽忽之間,一生便也這般滑過去了,和樂,順遂。
無關乎喜愛與否,隻是平凡讓他安心。他不討厭餐金著玉的豪奢生活,萬眾仰望的輝煌光景他仍會不時心向往之。但如果榮華富貴滔天權勢必須在明槍暗箭下才能得到,那麼他還沒具備那種孤注一擲的勇氣——或許,永遠都不會準備好。幾年闖蕩下來,心也野了,沒有毒蛇的暗中窺伺,沒有違心的裝瘋賣傻,芸芸眾生都這麼過,沒理由他就求不到這個機會吧?既然有一種生活能讓他更覺愜意,他不介意拋下淡淡的企圖心來享受雲雲眾生的悠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