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時圓(海藍)
引子
玉色的碗中,清液平若鏡,那鮮豔的一滴紅,仿似沉睡之芙蓉,妖得刺眼。
她慢慢伸出左手,銀針靜靜伸過來,她卻一閃,右手一轉,將那針握進掌心。
“姑娘?”
“我,自己來。”
淡淡地哼一聲,她不抬眼,不去看身邊的人,更不去看幾丈開外那老者,隻望著自己平平展著的左手,默默無語。
似是一聲歎,更似是一聲笑,溫熱的手掌輕輕伸過來,將她左手溫柔地握起。
呆呆地瞪著那手,漸漸模糊的視線裏,她的心驀地一痛。
該如何做,她該如何做?
她低首,望著右手指間露出的點點銀光,咬牙,顫了幾顫,卻無論無何,卻還是無法刺進自己被溫柔握著的左手指裏。
那日,剛剛從沉睡中醒過來的迷茫視線裏,這個據說全天下最最不應該寂寞的男人,卻是那般寂寞地出現在她的眼前,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那夜,被從暖和的被窩扯出,精心地梳洗打扮,在那招待貴客的花廳,神情溫然的男人,溫柔地拈起她咬過的那果子,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坐待不來來又去,一方明月中庭。
那日,紅日冉冉東起,柔和而清冷的陽光下,默聲而颯颯的輕風中,男人,絲巾束發,一襲素紋織金長袍,足蹬黑緞長靴,負手而立,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那天,漫天的重陽黃菊裏,澄清如水,卻又烏若深潭的一雙黑眸,毫不遮掩地正視著她,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裏兮共明月。
那日,悠悠翠微湖水亭中,眉若遠山,眸如星辰,從來是一聲不響一聲不吭的男人,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人悄悄,漏迢迢,隔千裏,共明月。
那天,悄然無聲的書房裏,硬如遠山的濃眉暖暖的舒展而開,澄清仿如遙遠星辰的眼眸暖暖地溫潤似水,高挺的鼻子尖皺皺地翹起,平板的丹唇彎如上弦之月,男人,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誰伴明月獨坐?我和詩文兩個。
文盡欲眠時,月也把人拋躲。
無那,無那,好個惜惶的我。
那日,負手湖畔迎風靜佇的男人,慢慢轉過身來,烏且清澄的眼眸,靜靜打量過她全身上下,不動聲色地,挑了挑墨色的眉,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人事音書漫寂寥,我已將心寄明月。
我已將心寄明月。
她突然淚如雨下。
那日,春日紛飛的姚黃殘瓣裏,春日柔柔的細風裏,男人,一身素色輕袍,笑盈盈地手提狼毫,靜靜佇立雪白宣牆之前,龍飛鳳舞的蒼勁墨色裏,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他說: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他說:白雲勸盡杯中物,明月相隨何處眠。
他說: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他還說:海上升明月,明月出天山,床前明月光,明月來相照,赧郎明月夜,明月隨良椽——
他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洛水涵,幾時攜手入長安?
我寄愁心與明月,幾時攜手入長安。
心中,疼到了極處,她抬首,卻是盈盈一笑。
頰上,溫溫的指,輕柔地為她抹去那綿延的細雨,記憶中從來清澄的眼眸裏,淡淡的笑,綿綿將她裹係。
她慢慢合起水漾的眸,被溫柔握住的手顫了又顫,終究慢慢抽出,從那溫暖的溫柔裏,慢慢地抽出。
人事音書漫寂寥,我已將心寄明月。
我已將心寄明月啊。
輕輕睜開清明的眼,她輕輕一笑,輕輕招手。
那一身白衣的男子,溫柔地回她一笑,慢慢走過來,同樣清明的眸子,溫柔地凝著她清明的眸,依然的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她卻咬牙,轉首,不忍再看,隻將左手固執地伸著。
男子,終究一聲歎息,靜靜佇立她身左,將左手伸向那玉色的碗。
她顫顫握上他手,右手指間銀針顫顫,低首,瞪著那玉碗中鮮豔的一滴紅,猛地合眼,將點點銀光狠狠刺進那指中。
一滴鮮紅,輕盈若那姚黃花瓣,無聲滑進那平若鏡的清液中。
於是,妖得刺眼的沉睡芙蓉,緩緩綻放。
於是,一切的一切,就此,終結。
海上升明月,明月,落天涯。
楔子
據說那個男人擁有全天下最最華美的府邸。
據說那個男人擁有全天下最最賺錢的商行。
據說那個男人擁有全天下最最忠心的手下。
據說那個男人擁有全天下最最冷酷的手段。
據說那個男人擁有全天下最最——好吃的糕點鋪子。
最最好吃的糕點啊!
唔,也就是這全天下最最好吃的糕點,才吸引了她的注意,才徹底擄獲了她向來放蕩不羈的青春女兒心啊!
晏天行……
唔,名字簡直不是一般的難聽——倘若厭惡頭頂蒼天,就不要再扛著老天行走煙波江湖十丈紅塵嘛,去看破紅塵世間也好啊,去天外仙山化外之境也不錯嘛。她向來是沒什麼大誌大願大雄心的,隻要他在看破塵世之前將那個全天下最最好吃的糕點鋪子送到她的名下,她必定會在家中豎起他的香位,初一十五為他燒香拜佛祈禱上蒼,求他長命百歲身體康健——順便不要想起他送出來了的糕點鋪子。
“小姐——”
她笑著啊一聲,放下手中狼毫,小心地拈起碟子中那最後一塊的小糕點,歎息地凝望了半晌,才慢慢送進早已口水肆虐的紅唇,屏息凝神地——囫圇咽進肚中。
唔,還是太小了啊!
“小姐——”
再將手指上沾的一兩點糕點碎屑小心翼翼拿舌尖舔進腹中,她終於抬頭,毫不羞愧地朝著一旁麵龐微微有些扭曲的小丫鬟微微一笑,厚臉皮地道:“這其芳齋的糕點果然是名不虛傳的好吃——能不能麻煩貴府管家再送一碟過來?”
靜靜望著那幾成石像的小丫鬟,她毫無女兒家任何賢淑靜雅形象地從椅中起身,伸雙臂舒展腰身,仰天打個哈欠,再慢慢踱步到門邊的銅盆旁,靜靜看了銅盆中那平若明鏡的清水好半晌,伸指,輕輕劃進那水,將那倒影的一張素淨女兒容顏,毫不憐惜地打破,攪碎。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隻可惜天上明月早已墜入凡塵,這水中月明,即便虛幻,卻也是不許存在的。
不許存在的啊。
盈盈笑意拂上毫無特色的一張女兒容顏,她歎息一聲:“好餓啊——”
剛剛僵硬活動了一下下的小丫鬟,於是,再度成石。
第一章 寂寞的男人
萬裏無雲,手搭額上,舉目四望,紅紅的果子墜滿枝頭,肥碩的鳥禽不時從她眼睛的左邊晃到她眼睛的右邊,香甜到讓她手足無力的剛剛出爐的新鮮糕點香氣,從她鼻子頭上誘惑地飄來蕩去。
唔,嗚!
“你這個死丫頭!”
伴隨著狠敲上她腦袋的硬實木尺,幾是恨鐵不成鋼的咬牙低吼,將她從毫無一點女兒家溫柔嬌怯形象的口水肆虐中狠狠扯回來,轟隆隆震得她頭皮發麻四肢發冷心髒發抖。
“師父——”雙手高舉,她很可憐地護住慘遭重創的腦袋,順便用力眨一眨眼皮,很順利地逼出清淚兩行討饒地低泣顫音一句。
“你還敢有臉哭?!”
硬實的木尺再度朝著她的腦袋呼嘯而來,她不由一顫,卻是躲也不敢躲的。嗚,挨一下揍讓師父解了心頭大火是最好的,不然等到回了師父地盤,她隻怕真的沒什麼好果子可以吃——
“羅師傅,麻煩您先歇一歇手,如果要教訓令徒,也請出了咱們晏府再訓也不遲。”
聲音雖然冷冷淡淡的,說的話也實在是稱不上什麼好聽,但,朝著她腦袋呼嘯而來的木尺卻是險險地停在了她頭頂一寸處,嗚,好險好險!將懸著的一口氣很小心地吐出來,好啦好啦,看在她腦袋不用再同師父的硬實木尺親密的分上,盡管這個人說話很無情很不禮貌,但,哈哈,她還是很高興有人站出來為她主持一下下公道的。
“便宜了你!”師父依然很是恨鐵不成鋼地咬牙,將手中的硬實木尺收回,很尷尬地朝著剛才阻攔自己的小丫鬟討好地笑,“這位姑娘,真是讓您看笑話了。”轉頭,又朝她低吼道,“還不給這位姐姐道謝!”
“謝謝姐姐為明月說情。”她忙乖乖地俯身行禮,腦袋是再也不敢抬起。
回答她的,卻是“撲哧”的一聲笑。
“呃?”
她有些尷尬地咧咧嘴,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話。
“姐姐,櫻兒今年才十六,可不敢托大應一聲姐姐的。”
這次,聲音甜軟親切了許多,她心一動,壯著膽子慢慢抬起腦袋,果然,眼前的小姑娘,一身的軟綢紅裙,頭梳雙環,也就十五六歲的年紀,正笑眯眯地瞅著她。
她也不覺臉紅,很厚臉皮地抓抓被師父硬實木尺打得有些散亂的頭發,厚臉皮地嗬嗬一笑。
“以往羅師傅來咱們晏府為公子爺量體裁衣,帶著的不是小羅師傅就是小羅姐姐,櫻兒還從不曾見過姐姐呢。”甜甜軟軟的細聲細氣,聽在人耳中,十分的舒服,繼續朝著她道,“敢問姐姐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