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救得一時是一時,”顧姒低頭沉思,“黯自己就是大夫,雖說醫不自治,但他若沒有辦法,求醫問藥隻怕已經無用。現如今隻好傳信給黠公子,黠公子智計無雙,興許能出奇製勝也說不定。”
若要致勝,必用奇謀。
“也好,就讓寶鉤去見見主子,我瞧那丫頭沒有大惡之相。主子雖不說,人人都知道他極是喜愛那丫頭,她應該不會害主子才是。”顧百壽點頭,又道:“白眉對寶鉤恨之入骨,這件事還得瞞著他才行。”
“這個我自有辦法。”
寶鉤站在紅漆大門前,仔細地整理著自己的衣裙。
終於,她終於可以見到他了。
一個時辰前,顧姒拉著她的手小聲地囑咐:“他現在身體非常虛弱,受不得一點點刺激。我把你易容成別人的樣子,那也是不得已,你不要怨我。”
他在恨她,她早該知道的。
但是沒關係,隻要能見到他,要她怎樣都沒關係。
室內一片漆黑,一股濃重的藥香混著淡雅的檀香味彌滿全室。隱約可以看到內室低垂的白紗帳,以及帳下的烏木床榻,還有榻上靜臥不動的人。
寶鉤深吸了口氣,努力平複胸中奔湧的情緒,輕手輕腳地走進內室。無聲無息地推開窗,室內霎時明亮起來,白帳微微鼓動,她可以看到他沉靜的睡顏,甚至可以聽到那淺淡的呼吸。
“我不是說過,不要開窗麼?”冰涼溫雅的男聲幽幽地開口,聲音極低。
“對不起,我隻是想讓你能透透氣。”寶鉤沉著聲道。她換了個嗓音,是為了不讓他認出她來,她用了師門絕學“易聲術”。
“嗯?”汲黯倏地睜眼,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又無力地閉上眼睛,輕聲道:“你來做什麼?”
“顧小姐讓我給你送點兒吃的東西,她說,你一整天什麼也沒吃,會受不了的。”寶鉤低眉細語。
汲黯不說話。
“我喂你吧。”寶鉤當他默許了,攪了攪碗中的白粥,吹得涼了,送到他唇邊,汲黯閉著眼睛吃了。
寶鉤無聲地笑了起來,真好,隻要他能吃東西,那便好。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如此幸福。隻要能這樣陪著他一輩子,她什麼後果都願意承擔——承擔他傷了十二少的事實;承擔他殺了那許多人的事實。就算全世界都鄙棄她,她也不怕,隻要他願意讓她跟著他。
就這樣,一口一口地,她喂他吃完了那碗粥。
“那——我先下去了。”寶鉤收拾了碗筷,依依不舍地站起來。
“你——”汲黯睜開眼,似乎想說些什麼,卻沒說出來,“你先下去——”他全身一震,側身便嘔。
“黯!”寶鉤大驚,搶上前扶住他,急急地拍撫著他的清瘦的脊背,“你怎麼樣?”
汲黯俯身嘔了許久,身子發軟,隻得伏在她懷裏一動不動。寶鉤略一低頭,便瞧見漱盂裏他吐出來的白粥已經變成淡淡的粉紅色!
她心頭劇痛,低頭抱著他,感到他在她懷中虛弱地顫抖著,禁不住淚如雨下。
“你扶我起來,”良久,汲黯低聲道:“我現在沒有力氣,你扶我起來,別嚇著了你。”
寶鉤搖頭,全心全意地抱緊他,“我不怕,你好些了麼?”
汲黯閉了眼,一種暖暖的柔情緩緩滋生。他想說些什麼,又覺得多餘,便閉了口。
許久之後——
“我好多了,你讓我躺下吧。”汲黯忽然淡淡地一笑。
“嗯。”撕心裂肺的酸楚過去,寶鉤忽然覺得難為情,扶著他在榻上躺好,自己則驀地紅了臉。
“我一直就是這樣的,你別怕。”汲黯喘了口氣,低聲道:“好在……好在也不會再有多久了。”
“沒有辦法可以治嗎?”寶鉤顫著聲問,“你是神醫,一定知道怎麼治吧!”
汲黯搖頭,“醫者治病,我現在不是生病,是遇劫,上天要取我性命的劫。”
“你——”寶鉤心頭一片冰涼,忍不住哭出了聲,“你不能死,你是絕對不能死的!”
汲黯怔了怔,正欲說話,門“呀”地被人從外推開。他略一打量,便明白是狐默來了,“快把眼淚擦掉,有人來了。”汲黯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柔聲道。
“怎麼又吐了?”狐默方才神色便十分不好,一進來看見漱盂內的白粥,僵硬地道:“黯,你自己就是大夫,老老實實跟我說,你這病什麼藥可以治,就是要千年靈芝、萬年何首烏,我也有辦法給你弄了來。”
汲黯微笑著搖頭,若有若無地看了眼寶鉤。
“你是誰?”狐默這才發現寶鉤在場,卻沒認出她來。
“我是顧小姐找來照顧公子的。”寶鉤小聲回答。
狐默不以為意,自顧自地向汲黯道:“黯,湘王死了!”
汲黯身子一顫,“怎麼死的?”
“我把百裏長青阻在湘江上,猗黟那邊帶人守著湘王府。誰知道百裏老頭還從少林寺請了他師兄山三郎,黟與他們大打了一場。”
“黟失手了?”汲黯問,極是詫異地。
狐默搖頭,“皇上賜湘王死,黟本已把他救了出來。但是湘王早已萬念俱灰,自己在寢宮裏舉火,”他頓了一下,沉重地說:“自焚了!”
寶鉤心裏猛地縮緊,手中茶盞“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狐默側首看著她,輕紗下的臉龐不甚清晰,“你怕了?”
“不,我不是害怕。”寶鉤紅了臉,低頭撿拾著蓋碗碎片,遮掩地說。
“怕便是怕,你說不怕就不怕了麼?”狐默淡淡地說。
“你——”寶鉤大驚,睜大雙眼怔怔地盯著他!這個聲音,她不會記錯!在天津渡,有人曾用這個聲音說過這句話!然後,他殺了天津渡的藍衫少年,又在當晚潛入她住的客棧,傷了十二少,原來是這個人!
“怎麼了?”狐默莫名所以地瞟了眼這個看似陌生的丫環。
“天津渡,你——”
“默!”一直沒有作聲的汲黯忽然出聲打斷她,“你現在回京一趟好麼?盈袖隻跟我打了個照麵就趕回京了,黠那裏情況可能不好,你去助他一助。湘王既然已死,你再在這裏留下去也無益處。”
“我這便去,三日之內一定回來!你多保重,我去跟黠討些辦法,看怎樣才能治你的病!”狐默起身答應,臨走前還略微奇怪地看了眼寶鉤。
屋裏便又隻剩下他們兩人。
“你——”寶鉤不解地看他,他是故意的,為什麼他不讓她把天津渡殺人案的凶手指出來?為什麼他要自己承擔打傷十二少的罪名?
“別用你的易容術了,”汲黯乏力地躺在榻上,看也不看她,“我知道是你,寶鉤。”
寶鉤臉色煞白,他認出她了!他會趕她走嗎?畢竟是她害得他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的。
“誰讓你來的?是姒兒麼?”除了她,再不會有別人了,隻有她知道自己是如何地對這個女子魂縈夢牽。
寶鉤輕輕地點一點頭,慢慢地洗去麵上的易容藥物,也不再使用易聲術,清朗的嗓音含著無限的淒楚,“黯,你怨我麼?”
“怨你什麼?”汲黯怔怔地看著她洗去藥物的清麗的麵龐,她竟也瘦了,這些日子,她也過得不好麼?
“都是因為我,你才……”寶鉤哽住,再也說不下去,隻是任由眼淚如雨似的落下。
一隻溫熱的大手輕輕地拭去她不斷湧出的淚水,“你能來看我,我就很高興了,又怎麼會怪你?”他自是不會怨她的,在她以為他背負了那麼多條人命的時候,都還惦記著他。他本是聰明人,自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又能怨她什麼呢?
“黯,你等我!”寶鉤忽然起身。
“你去哪兒?”
“我去——”寶鉤擦幹了淚,很快地說:“我去跟師父解釋清楚,天津渡的人不是你殺的,十二少也不是你傷的,是剛才那個人。他的聲音我認識的,我要還你清白!”
“傻丫頭!”汲黯歎了口氣,“別去了,沒有人會信你的。”
“可是——”
“你介意嗎?”汲黯的聲音越來越低,自從醒來後,他從未如此勞神過,更未像今天這樣說這麼許多的話,他感到一陣陣眩暈,勉強道:“如果他們都把我當做殺人凶手,你……還……願意跟著我嗎?”
“黯!”寶鉤明顯地發現了他的異樣,忙握住他的手,“你快別說了,我怎麼會介意呢?”她來這裏之前便發了誓,隻要他還活著,此生此世她一定不離開他,不論他背負了多少血債!現如今她知道了真相,又怎會棄他而去,隻是——為什麼?
“你……千萬別把這些事說出去,”汲黯的神誌漸漸的模糊了,“默……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些事……是他做……的……”
“少聽她花言巧語!若不是她,主子會變成現在這樣嗎?你們竟然還敢讓她去見主子!”蒼勁有力的男聲自顧自地高聲叫嚷著,語氣中極是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