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2 / 3)

“可以,”百裏長青拈須沉思,慢慢地說:“你明日帶寶鉤進宮,跟皇上把天津渡的事情說清楚,老十二就不去了,他現在身子不好。”

“我沒關係,我明日跟老十七一起去!”已經全身癱瘓的十二少大聲叫道,“我要讓皇上親眼瞧瞧我的樣子,親口跟皇上說,汲黯就是江湖四氣的頭子。就是他,殺了天津渡二十餘條人命……”說到後來,他已經嘶啞了嗓音,臉漲得通紅,顯然是激憤已極。

“不、不,我不去!”寶鉤一把甩開十七少握著自己的手,尖聲道:“我不去,我什麼也不知道!”

“寶丫頭!”十七少大驚,急道:“你怎麼了?你還想著那個魔頭嗎?他——”

“不要說了!”寶鉤蹲下身子,蜷在牆角,“我不要聽!”

“寶丫頭!”百裏長青大怒,大步上前拉她起來,“你睜開眼睛看看,那魔頭向來心高氣傲,你今日傷了他,你以為你不去指證他,他就會放過你嗎?別做夢了!”

他手指的地方,青石地麵上,怵目驚心的鮮紅的血跡,那樣多的血,要多深的傷口才會流這麼多血?

寶鉤心頭劇痛,別人再說什麼,她都已聽不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突如其來,狠狠地把她按倒在地。

“主子,你怎麼樣?好些沒有?”須白眉站在床邊,看著黑奴又一次換了一條白巾,案上的一盤清水已經被血色染得通紅。

汲黯閉目搖頭,沒有開口。他的臉色已經白得像紙,額際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因為失血過多,雙唇甚是幹裂。

“姒兒,給主子倒些水來。”顧百壽回首吩咐女兒。

“是。”顧姒原本有些出神,聽了父親的話忙去倒了杯茶,送到汲黯唇邊。汲黯並不睜眼,喝了幾口,便搖頭不要了。

“怎麼會傷成這樣?”看他如此憔悴,顧姒心中難受,眼眶變得紅紅的。

“還不是你做的好事!”顧百壽瞪了女兒一眼,怒道:“若不是你那日自己假裝被劫走,主子能被那丫頭下毒麼?全是那日殘留的毒素作怪,主子真氣不穩,才會被那小小的一刀就逼得血脈逆流,弄到現下,咳!”

顧姒低了頭,滿臉愧色。當日因為嫉恨寶鉤在汲黯心中地位特殊,才故意在汲黯閉關那日自己假裝被劫,料到寶鉤自會回去求救。本想讓她被汲黯罵一頓,卻沒想到汲黯會因此走火入魔,被寶鉤下了毒。到頭來,反倒是自己害了汲黯。

“卻也不能全怪姒兒。”須白眉勸道,“誰也料想不到那丫頭能害主子走火入魔,更想不到百裏長青如此狠毒,竟然在自己的徒弟身上下了‘散氣散’。現在想起來,這一招甚是高明,寶鉤本身全無內力,‘散氣散’對她自是全然無害。”

“散氣散”是一種激動真氣的藥物,並非毒藥,尋常人吃了它也隻當吃了碗芝麻糊。但若是功力修為極深的高手,吃了它便如吃了穿腸毒藥。“散氣散”會在體內鼓動真氣倒流,輕則殘廢,重則喪命。

若非汲黯自己修得龜息大法,且是醫術高明,此刻隻怕早已不在人世。

“別再說了,”汲黯閉著眼睛,疲憊地說,他人雖然無力,眉間卻隱隱含了怒色,“你們都出去。”

見他不快,須白眉急忙閉了口。幾個人卻不願離開,都靜靜地站在床邊看著他。

黑奴再換了條白巾,血終於止住了,他替汲黯裹好傷,站起身退了一步。

“我——沒關係了,你們別去找寶鉤的麻煩。”汲黯抬手按住一陣陣昏眩的前額,輕聲道:“你們都去吧,都——”話未說完,便沒了聲息,那隻手軟軟地垂了下來。

“主子!”須白眉大驚,搶上前把了半天脈,皺著眉向顧百壽道:“元氣受損過度,暈過去了。‘九命九轉丹’,你那裏還有沒有?”

顧百壽搖頭,“日前配的,都給主子了。”

須白眉向黑奴道:“快去藥房拿來。”

黑奴比了幾個手勢,黯然神傷。

“總有一日,我要親手殺了那個妖精!”須白眉怒道。

顧百壽受命長年為汲黯煉藥,這“九命九轉丹”十餘年才得開一次爐,開爐也才九顆,固本培元功效非常,就是瀕死之人也能緩得一口氣——汲黯竟然盡數給了寶鉤。

“世間自有癡兒女,一片癡心隻化灰。”顧姒走到床邊跪下,用一塊幹淨的白巾拭去他額際的汗珠,悄聲道:“爹,須伯伯,你們都先出去吧。有什麼事等黯醒了再說,你們再鬧下去,他還能養傷麼?”

木格窗內,湘簾低垂。

此刻夜色濃重,百裏府連庭前梳翎的仙鶴都已睡著了。四周寂無聲息,天地萬物如同回到混沌之初,靜謐溫柔。驀地,湘簾內響起連串低微的呻吟,緊接著便是急促的喘息——似乎有人從噩夢中驚醒。

寶鉤怔怔地倚在床頭,滿身的冷汗浸透了輕軟的衣袍。她拉起褪了一半的繡被,緊緊地裹住自己猶在顫抖的身子。

她看到他了,看到他渾身是血,僵直地站在她麵前,俊美溫柔的臉上全是冰冷的麻木。隻有那雙眼睛是活生生的,含著那樣多的情緒:憐惜,灰心,悲哀,痛楚,憎恨……那樣深刻地看著她,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眼神,跟她把那一刀刺進他的胸膛時一模一樣的眼神,她這輩子永遠也忘不了。

還有她這輩子永遠也忘不了的那樣多的血,他怎會流那麼多血?他會死嗎?他若死了——

她該怎麼辦?

瘋狂洶湧的淚衝出眼眶,寶鉤緊緊地咬住被角,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她咬得那樣用力,清楚地感覺到嘴裏一陣陣抽搐似的疼痛。但這些痛,跟她心裏的痛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整整一個月了!

她得不到一點點關於他的消息,連他究竟是生是死都不知曉。她不能問,也不敢問,師父也好,師兄們也好,在她麵前都絕口不提他一個字。

於是任由自己夜夜從噩夢中驚醒,夜夜在心底呼喚他的名字。

汲黯——

就算他打殘了十二少也好,就算他傷了天津渡二十餘條人命也好,就算他真的隻把她當做手中的一枚可以任意利用的棋子也好……她都是那樣地想他。她不能與他長相廝守,但至少該讓她知道他存在於這個世上,在這個世上的某個地方好好地活著。

就隻是這樣一個小小的願望,也得不到滿足嗎?

為什麼朝廷會有這麼多紛爭,為什麼他會是她的敵人?

門外響起沉重的敲門聲,“寶鉤,起來了麼?”

不知不覺中,又是一夜過去了。

寶鉤急忙擦幹眼淚,“起來了!是十七哥嗎?”

“是我。”十七少在門外應了一聲,又道:“師父今日便要起程去湘王府,師兄弟們都要跟著,你一個人留在府裏不安全,師父命你跟我們一塊兒走。”

“哦,好。”寶鉤攏了攏頭發,疾步走到鏡前。鏡中人容色憔悴,眼睛腫腫的明顯是哭過的。她無意多作掩飾,簡單地梳洗後,穿上件暗紫色的衣裙到正氣堂與大夥兒會麵。

正氣堂裏聚集了十餘位師兄弟,連久未露麵的十二少都來了,僵硬地躺在躺椅裏,百裏長青正向他低聲囑咐著什麼。見寶鉤進來,抬首道:“你起來了?怎麼臉色這樣難看?”

寶鉤勉強地一笑,“昨夜做了夢,沒睡好。”

百裏長青還未開口,一邊的十二少已搶先發話:“那是!寶妹妹怎會睡得好?離了九公子溫暖的懷抱,寶妹妹多半是夜夜無眠吧?不過寶妹妹,你也是運氣不好,怎麼偏偏就愛上這麼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呢?此刻他的骨頭隻怕都朽了,難為你一片癡心……”

“老十二!”百裏長青聽他越說越不像話,出聲喝止。

全身的血色都像被抽去了一般,寶鉤頓時變得麵白如紙,下意識地握緊微微發疼的胸口,顫聲道:“十二少,你說什麼?你說他,汲黯他——已經死了?”

她不恨十二少,不怪他對她冷嘲熱諷,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罪無可恕,更何況因為汲黯而永遠站不起來的十二少呢?隻是汲黯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死的人啊!

十二少哼了一聲,便不理她,轉臉命那兩名抬椅的青衣弟子抬他回房。

“十二少!”寶鉤情不自禁地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懇切地說:“告訴我!”

“寶妹妹,”十二少冷酷地笑著問,“你一定要知道?”

寶鉤急忙點頭。

“其實我們能弄死他,多虧了寶妹妹你啊,”似乎是怕她聽不清楚,十二少一字一頓,慢慢地說:“多虧你冒死潛入九公子府中,多虧你身上種了‘散氣散’,更加多虧你——”他譏誚地牽起嘴角,“與九公子春宵一度,否則我們怎麼可能讓你武功卓絕的情郎被‘散氣散’折磨得人不成人、鬼不成鬼呢?哦,對了,還要多虧你給了他一刀,哈哈,真氣衝擊血脈,我這輩子還沒聽說有人能活過三天!哈哈……”他冷冷地笑著,命人抬著躺椅去了。

寶鉤全身冰涼,雙足一軟便坐在地上。那一刻她的腦中一片混亂:師父竟在她身上種了“散氣散”?師父讓她去指間界,便是要把“散氣散”移植到汲黯身上?師父又怎麼知道她會與汲黯——難道,自始至終,師父就一直在利用她?“她是百裏長青派到您身邊的探子!”須白眉尖銳的指控清晰地在她腦中重現。

是師父?是那個把她從荒野中撿回來,把她一手養大的人?

“寶鉤,別鬧了,除魔衛道是我輩中人理所應當的事,汲黯因你而死,師父替你高興還來不及呢。”百裏長青走到她身邊,伸手想要扶她起來。

“別碰我!”寶鉤像被蟄到一般,一把推開他的手,縮著身子退了兩步,“你別過來!”

“寶鉤!”百裏長青微微不快,“師父這是為你好,日後世人傳言,‘江湖四氣’之首黯公子死在我百裏弟子手裏,你我都麵上有光。再說,對這等惡人,還講什麼手段!”

“所以,你就處心積慮地把我送給汲黯?”寶鉤顫聲道,“等我把心都給了他,你又讓我親手殺了他?”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百裏長青鐵青了臉。

“寶丫頭!”十七少急忙過來,扶她站起來,柔聲勸慰:“這也不能全怪師父,再說,汲黯確實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你殺了他,我們大家都為你高興。”

“我沒有殺他!我不要他死!”寶鉤尖聲叫道,“我要去找他!汲黯——”

“寶丫頭!”十七少握緊她的雙肩,在她耳邊大聲道:“你要想清楚,他是千夫所指的魔頭。再說,他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

“我不管!”寶鉤奮力推開他的掌握,她再也管不了這許多了,就算他背負著滿身血債,她還是離不開他,“讓我去找他!讓我去——”

腦後一陣劇痛,黑暗不期而至。不要,不要這樣,她是一定要去找他的!

“師父,現在怎麼辦?”十七少皺眉看著被自己一掌擊得暈倒在懷裏的師妹,向百裏長青道。

“帶她一起走,湘王那邊的事可等不得。”百裏長青簡短地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