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恩榮宴”,自然又是花團錦簇。禮部大堂裏擺滿了宴席,每席滿滿當當羅列著四十多隻金盤玉碗,裝的全是奇珍異味的皇家菜肴,光是海參、鮑魚、鵝、魚、雞、鴨、豬等就有二十三道,外加果品八道,蒸菜三道,蔬菜四道。
又有年輕的皇帝親臨,親賜玉液瓊漿,用金碗盛放。狀元梁鴻獨享一席、榜眼和探花合用一席,但因為榜眼未到,探花吳道睢竟然也是獨用一席,以至這批剛剛彼此認識的“同年”,分不清楚梁狀元和吳探花,悄悄扯著他人的衣袖問“哪一位才是梁狀元?”
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得意,莫過於此。等到賜宴過後,梁狀元還得接著去領狀元服,有水晶金頂涼帽一頂,鎮蟒石青朝衣一件,默瑁銀帶一條,荷包、牙簡、刀子俱全,馬皮靴一雙。然後騎駿馬,戴宮花,在眾人簇擁之中,沿長安街一路誇官三日。
“洋學狀元”的熱鬧仍在繼續,身為主考官大人的曾國藩,卻在“恩榮宴”一結束,立即趕赴宮中,到東書房接受太後的召見。
曾國藩一向自認缺乏急才,自覺和皇帝當麵議事,總是難免失措,所以他喜歡遞折,將事情逐條寫得清清楚楚。太後也喜歡看他遞的折子,然後直接批複,如此,即使不常入朝覲見,也都事事妥帖。
那麼今天倉促的召見,究竟是所為何事?曾國藩的腳步匆匆踏在漢白玉的台階之上,一麵揣摩著。難道和這次考試有關?但這次考試已經將近結束了,僥幸沒有出過什麼紕漏。
時值九月,東書房外的一株桂花樹,正陣陣散發著馥鬱的芬芳,沁人心脾。倘若此時有幕僚在旁,一定要請他們來代卜一卦,看看在太後召見之前,見如此一株桂樹,聞到如此清香,又算是個什麼兆頭?就算是求得一點暗示,比起這樣沒有半分準備,就去麵對太後,也要好得多。
太監通報過後,曾國藩進了東書房,卻見除了太後,還有剛剛親臨過“恩榮宴”皇帝也在,更有兩位昭妤分別侍立,因此忽然稍稍放了心。既然皇帝和太後同時都在,那就應該不會是件讓他為難的事情了。雖然女兒就在眼前,他也不敢稍稍分心,先向皇上和太後行禮道,“臣曾國藩,叩見皇上、太後。”
“免禮。”太後微笑著答道,“這次考試能如此圓滿,皇帝和我都很滿意,你辛苦了。”
“那都是托天之幸,才能辦得如此順利,”曾國藩答道,“微臣不過在盡綿薄之力而已。”
太後笑道,“我聽說你的公子曾紀澤,經你平日教導有方,這次列二甲第五,識講洋話,且很能幹。前次中秋燈節所采買的洋油燈,就是他和洋行講價之後,才讓百姓都能買得起。如此人才難得,我想讓他到總理衙門學習行走,不知你意下如何?”
想不到太後對自己的兒子,竟然如此了解,是了,這是滿女紀芬在家時的事情,也許她當作新鮮事情,告訴過太後?但難道太後今天匆匆召自己前來,就是要商量兒子進總理衙門的事情?紀澤習學洋文多年,能進總理衙門學以致用,當然最好,因此答道,“太後謬獎。太後如有驅使,犬子雖然不才,也當無不遵從,以便報效朝廷。”
“如此甚好。如今總理衙門裏那些老邁之人,對付總是吵吵嚷嚷的洋人,腦筋力氣都嫌不足,隻能被牽著鼻子走,早就應該換換了。”太後說道。
對太後這幾句話,曾國藩在心內大為讚同。洋人生性粗野,就是碰到芝麻蒜皮的小事情,也總是喜歡大喊大叫,又跳又鬧;不比我朝文明之人,懂得守禮遵紀。更惡劣者如之前天津事件中之法國領事,動不動拔槍就放,炫耀武力,確實不是年輕力壯之人,難以對付。
不過兒子紀澤雖然習得洋文,和洋人打交道的本領,隻怕還需磨練,因此答道,“太後所言極是。隻望我朝能盡快磨練出年輕合用之人,待他們慢慢抵用之後,太後就不必如此殫精竭慮,憂慮總理衙門的人選了。”
曾國藩這話是在委婉地提醒太後,年輕人雖然腦筋力氣勝過總理衙門的“老邁”之人,經驗卻有欠缺,所以不能倉促更換。武則天也自然聽懂了,見他把話說得十分迂折,並且這本來就不是自己今天要討論的話題,也就一笑而過。話鋒一轉道,“那麼接下來,其他八十幾名進士,你又將作何打算?”
這恰巧是個橫亙在曾國藩心中的難題。原本他的希望,是這些人都能獨當一麵,象往年的文進士一樣,直接派充到朝廷各部、或者各地為官。但是幾場閱卷之後,同文館教頭丁韙良卻告訴他,從大清國各處選拔而來的這些洋學人才,在本朝自然算是洋學知識豐富,其實對於真正的洋學,也都不過盲人摸象,略窺管徑。知其然的,不知其所以然;懂得物理的,不懂得化學。雖是良材美質,若是現在就派去為官做事,就好比樹木隻長到一兩人高,就砍來充用,今後就得不到棟梁之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