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艾國,上世紀後半葉,可能已被人淡忘的年代。而立之年的向平安,正噴薄而出,如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
向平安,中校,A集團軍B師軍事運輸油料科長,主管全師的鐵運計劃,車輛器材籌措,油料調撥供給,駕駛員、汽車修理工的培訓,權利不可謂不大也。
仲夏某日,辦公桌上的鈴聲驟響。向科長看一眼紅色電話機,欲接又縮回手,好像那是一個引線吱吱冒火的炸藥包。
運輸油料科有三張桌子,兩張對麵一並,放在窗前,剩下一張麵朝牆。四周是文件櫃,保險櫃。負責賬務、現金的助理員何滿偉,從麵對牆的桌上扭回頭,見科長黑著臉,鎖著眉,死盯著電話不接,他隻好穩住臀部,老實呆在椅子上。五六聲後,電話不聒噪了,向平安抓起帽子向外走。臨到門邊,梗著脖頸命令:“再來電話你接,做好記錄。”
何助理的高粱杆腰往前一晃,算是回答。他出生在大西北,缺水的地方不養人,有細沒粗。
還沒到走廊盡頭,鈴聲又追出來。向平安停頓一秒,硬著頭皮走進去。此時,膀胱不漲,直腸不堵,但,衛生間是最好去處。
管開票兼安檢員的小宋從油庫跑步前往辦公樓,走廊一端與剛出廁所的向科長麵對麵碰上。他一磕腳後跟,立正敬禮:“報告,軍區魏處長來電找你。”科長看他一眼,一言不發,揮揮手,意思是我煩著呢,滾遠點。
桌上,何滿偉沒骨頭的字體,在電話記錄本上扭曲了一溜,跟何助理酒後的體型一樣,嘰嘰歪歪,一堆提溜不直的麵條。向平安仔細盯著那一撮麵條,看哪裏還不完善。果然,沒寫日子。他抓起鋼筆,在後麵注明:某年某日某時某刻,某某記錄。在從頭到尾再念一遍,應該是很詳細很完善了,這才合住筆帽。
向平安來自老根據地,黢黑偏瘦也不高,搭眼一看就是貧瘠地裏刨出的洋芋蛋。圓眼睛還晶亮,眉毛是兩把拱形刷子,黑短粗,缺少詩意。倔脾氣上來時,臉比眉毛還黑。十八歲扛槍吃糧。新兵訓練完,他被分配到汽車連,美得他牛犢子樣尥蹶子蹦高,當下最吃香的行業是:聽診器方向盤,人事幹部售貨員。他撈到了其中一個,夠牛吧。正捂著嘴門後偷著樂呢,班長威嚴的聲音炸起:向平安,汽車連炊事班報到。他傻眼了:高中畢業生,壯懷激烈來當兵,到頭卻讓我做飯?在老家的黑窯洞裏,我也沒摸過勺把子啊。牛犢子一百個不高興,黯然傷神的擺弄了一年燒火棍,也被連隊的大米白麵養肥了一圈。他乖乖的被鼻繩牽著,一步一個牛蹄子印,踩出一串標記:炊事員,司務長,駕校理論教員,司機訓練隊長,運輸油料科長。牛犢子變成大黃牛,正梗著脖頸,賣勁犁地呢,有人在前麵埋下了計時雷,躲過去還好,躲不過去,十幾年兢兢業業付之東流是小事,再把腦袋貼上,就他媽比竇娥還冤了。
下午二點上班,向平安屁股剛放到椅子上,電話鈴聲毫無征兆的又炸響,向平安嚇了一跳。這次說什麼都不能不接了,如果他還想保住軍籍的話。這個電話命令早上就下達了,他遲遲沒派人下去接車,火車站急的直冒煙,一列油罐車暴曬在站台上,就等於放著一顆巨大的定時炸彈。消息一路反饋,直捅到天上,玉帝暴怒了,老子的命令竟敢不聽,你有幾個腦袋!
“是,是。馬上執行。”向平安以立正姿勢僵在原地。我沒聽錯吧,軍隊物資拱手送給地方加油站?這又不是在邊境跟叢林小鬼子打仗,需要軍民聯手。這道命令來的有點邪門哦。當部隊開出一隊人馬上前線後,留在後方的他,不敢懈怠,恪守職責。撅起屁股新建了五座大型油庫。並對汽車分隊和修理分隊的設施進行了大規模的改造治理。他每天把眼睛瞪得跟牛鈴鐺似得,唯恐哪根管道漏一滴油。但,上頭不心疼,抓起電話,想給哪個給哪個。抱怨一通也就個把分鍾,他拿起電話記錄本,迅速記下剛才的通話內容,雙手擎著,騰騰走出去,不大會兒又騰騰回來,記錄本老遠往桌上一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