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論文集是一個總題為“文化與社會轉型”多年項目的又一成果,旨在探討如何根據當代中國急劇的社會變動,特別是近三十年來的改革開放的經驗事實,從理論的角度認識文化與社會轉型間的關係,轉型的性質和動力,特別是實現轉型的機製和未來走向。
從經驗事實的角度出發,對於三十年來中國社會的急劇變動,可以作不同的概括。不少人把它概括成指令經濟到市場經濟、封閉到開放、空想到務實、專製到放權、封建主義到資本主義、傳統到現代的轉型;也有人把它概括成理想主義到享樂主義、集體本位到個人本位、社會主義到資本主義的蛻變。不管怎麼概括,一致公認的事實是,三十年來大變動的起點是對文化革命的否定。
文革十分複雜,就其積極方麵而言,對蘇共全民國家全民黨修正主義理論的批判,為正視社會主義社會內部存在著的階級矛盾和階級鬥爭、正視黨內特權階層使之演變為新型的壓迫剝削社會的可能性,提供了理論基礎;而‘造反有理’則為群眾參與政治打開了巨大的空間,使之成為遏製黨內權力精英蛻化為新的壓迫剝削集團的重要機製。
就其消極方麵而言,由於錯誤估計形勢、誇大敵情,在掌握政權的情況下,對大量屬於人民內部矛盾的黨內政策分歧和社會上的思想意識問題,不是在尊重人權民權的基礎上,按照黨內民主和人民民主的程序,通過協商討論來解決,而是持續地大範圍地動用群眾暴力和國家暴力,用對敵鬥爭的方式來處理,以致傷人太多,使一個本來合理的富有洞見的政治綱領,失去了群眾的支持、失去了合法性。文革動亂,作為群眾性政治運動的最極端形式,其對社會秩序的嚴重破壞和對社會各階層的全麵傷害,使得‘政治運動’這一維持原有權力體製最為有效的社會控製機製,失去了人心,喪失了政治合法性,徹底垮了台。粉碎四人幫、結束文革,得到全民擁護,說明人心思變,要從政治運動中擺脫出來,重組社會生活。這是中國政治發展的內在邏輯。但到底怎麼變、變化的社會內容應當是什麼,卻主要取決於政治動員和領導權形成過程中的政治較量和話語鬥爭,不存在宿命的必然。
改革過程中的政治較量和話語鬥爭直接表現在改革的方向。在討論社會類型時,人們往往專注於建構社會主導結構的決定性的社會力量(精英黨或市場力量),而把文化僅僅看作是表達性的伴隨現象。在觀察社會轉型時,人們往往專注於推動社會變革的社會力量(工農,知識分子,官僚集團,或者財富階層)。可是實際上,任何社會力量,沒有文化提供的意義結構做中介,就不可能把自己動員和組織起來,不可能使自己的期望、理想和綱領得到確切的表述,因而也就不可能發揮創造時代、轉變社會的曆史功能。任何社會轉型,沒有大多數人(人民)的參與,不可能成功。可是人民中不同人群的要求和期望,不可能相同。民主革命時的農民要土地,黨要執政,資本家要發財。文革時的造反派,文革後的改革派,或當前的自由派、反思派內部,都有不同的要求和期望。沒有一種文化上的整合和表述,把種種異質的要求和期望,納入一種表麵上同質的綱領(如社會主義或現代化),形成一種霸權話語,就不可能動員群眾,形成大多數,實現社會轉型。這裏,文化表述,實際上是取得社會領導權和政治領導權的前提。缺少這個前提,轉型不可能實現;要理解轉型,就必須專注於主導話語的形成和演變。
當代中國社會轉型中的主導話語形成於對外開放以後的話語導向中。在國際霸權話語(基於人性自私和個人本位的倫理-政治領域中的保守派自由主義,經濟領域中的新自由主義或市場原教旨主義[所謂“別無選擇”],文化領域中的消費享樂主義)的支持下,通過“社會主義徹底失敗”、“計劃經濟行不通”、“國企低效”、“”等曆史判斷,,通過對人權、理性、效率、市場化、自由化、私有化、全球化、發展主義、消費主義等概念的壟斷解讀和反複灌輸,對集體主義、階級鬥爭、平等、解放、民族主義、社會主義等概念的禁用、壓製或曲解,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等領域,社會主義被作為烏托邦經由“中國特色的”等修飾語而一筆勾銷。資本主義現代化被視為實現人性的唯一值得追求的目標,從而建立起了一個以“現代化”為核心、以全球接軌為取向的新的話語導向。在這個話語的引導下,中國被迅速地納入資本主義世界體係,產生了社會轉型過程中一係列尖銳的社會矛盾和意識形態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