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納博科夫可與十九世紀遠了去了,《尤利西斯》也不近。十九世紀的作家多有宗教情結,但二十世紀敏感的作家他們看到了宗教並不能解決人的精神問題。他們麵對這個問題,研究這個問題,對這個問題的貢獻比心理學家還大,這是對人類精神困境的又一次尋求突圍。
○王天兵:你的電影基本上是現實主義的,與上麵三位那種敘事還是有距離的。
●蘆葦:我寫的劇本都是情節劇,麵對的都是困境。
注釋
[1]辛格(1904-1991):生於沙俄統治下的波蘭,1935年遷居美國紐約,197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關於東南歐作家
●蘆葦:再來談一個對我有很大影響的作家,南斯拉夫的安德裏奇[1]。
○王天兵:安德裏奇啊,我連聽都沒聽說過。你是什麼時候看他的?
●蘆葦:也是八十年代,如果說我對曆史的舞台有興趣,可能潛移默化地受到過他的影響。他寫過《德裏納河上的橋》是長篇;《情婦瑪拉》是中短篇集。南斯拉夫有兩個作家得了諾貝爾獎,一個是他、一個叫喬西奇。伊沃·安德裏奇1892年出生,196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75年去世。
安德裏奇被認為是南斯拉夫民族史的代表作家,《德裏納河上的橋》通過一座橋貫穿了南斯拉夫曆史,寫了一千多年,是真正的曆史畫長卷。《情婦瑪拉》也講的是巴爾幹半島被奧斯曼帝國統治期間的故事,對我影響很深。
南斯拉夫是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在此接觸、衝突的舞台,這塊地方是一個文化異常敏感的地帶,被認為是歐洲的一個火藥桶。
奧匈帝國的“鐵血宰相”梅涅特說,巴爾幹半島上那些混帳事兒遲早會引起一場世界大戰。此君不幸而言中。許多民族國家不同、語言信仰交織在一起衝突劇烈,果不其然一戰由此爆發。現在這裏依然是一個各種勢力角逐、敏感多事的地方。
德裏納河是南斯拉夫的一條大河,安德裏奇寫的就是這方流域的故事。《德裏納河上的橋》寫得太棒了。中國不乏這樣的曆史,但是中國沒有安德裏奇這樣水準的作家。
○王天兵:這個問題我們稍微多說幾句。是否因為我們中國人,總是習慣從中國看世界;而西方這些作家呢,他們有一種對不同文化的敏感性,使他們能從世界來看一個地方。
●蘆葦:中國文化跟西方文化的不同,就是有信仰文化和無信仰文化的距離。漢民族文化跟伊斯蘭教文化、基督教文化,包括佛教文化,有根本的區別。中國作家對不同文化、宗教的區別往往因不了解而持漠視的態度,夜郎心態嚴重。
安德裏奇是曆史學家,他一直在寫大曆史的舞台、不同民族的命運,寫民族衝突、國家戰爭、區域糾紛、信仰搏鬥,但他是通過小人物的命運來折射大曆史的舞台。
○王天兵:這是形成你“蘆葦風格”的一些元素?
●蘆葦:我一定在潛移默化中受到他的影響,毫無疑問融化到自己的心靈裏去了,終生受到他的影響與恩惠。
○王天兵:實際上中國這個大曆史舞台給我們提供類似這樣的東西太多了。
●蘆葦:但中國人缺少將苦難升華為史詩的能力,缺少文化判斷,缺少對價值觀的選擇,換句話來說,民族受的苦難沒有給我們帶來一種反思與認識的能力。俗話說就是,這罪白受了。
○王天兵:我們中國作家的文化格局很小,對文化衝突既不敏感,也無力駕馭。太平天國實際上就是文化衝突……基督教到中國變成另外一種東西,和儒家文化衝突。太平天國本質上是這種東西,對吧?
●蘆葦:中國沒有正統的宗教信仰,是邪教橫行之域,曆史上的邪教從先秦開始一直延續到今天。太平天國隻是一次重演。如果在信仰文化上麵,沒有一個徹底的進步的話,這種情況還會延續下去。
○王天兵:你曾經說過你想寫太平天國?
●蘆葦:如果有表達的自由的話。我曾經寫過電視劇《李自成》,40集提綱寫完了,完成的有20集。
○王天兵:那裏麵有文化衝突嗎?
●蘆葦:不但有而且衝突慘烈。寫的是明朝末年的社會現狀,漢族內亂滿族入關,各種勢力的衝突,我力圖還原真相。
○王天兵:你覺得中國有沒有類似的對文化衝突、對宗教衝突比較敏感的著作?
●蘆葦:很少,基本都回避掉了。有些作家是偶爾露崢嶸。記得當年的小說《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作者:馬建),就寫了一個藏族人的內心生活和精神世界。我們是無宗教信仰的一種文化,滲入到社會的方方麵麵,也滲入到每個人的生活習慣中去。你在中國作家的小說裏,看不到對於靈魂終極歸宿這些東西的探尋,他們隻會寫變化不定的紅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