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兵:說起方言,蘆葦是對地域文化特別敏感的人。蘆葦前一陣寫《杜月笙》,因為杜月笙是當年上海的黑幫領袖,他找到上海話辭典看人家是怎麼說話的,還看《烏鴉與麻雀》,模仿其中的片段。說起《抓壯丁》,他更是服得不得了。
這讓我想起去年看的一個國產電視劇《西安事變》,張學良的角色是胡軍演的,他在片子中說的是一口學生腔的標準普通話。可是,我剛看了《張學良口述自傳》(唐德剛著),裏麵附一張光盤,是張學良晚年的談話錄音,他說的東北普通話中有一股濃鬱的痞氣。可見,胡軍沒有把握住張學良的說話特點。
《霸王別姬》裏麵講的程蝶衣和段小樓,一個是青衣,一個是花臉(武生)。你是怎麼了解這些不同演員的不同特點的?
●蘆葦:談到劇本的寫法,黑澤明說了一句話很有意思,他說劇本不是拿手寫出來的,而是拿腳寫出來的。編劇是表現人物的,如果你對人物的生活環境不了解,就沒有辦法寫。為了寫劇本,你要行萬裏路,讀萬卷書。你要寫好戲,沒有別的辦法,就隻有這一個辦法,尤其是寫電影劇本,電視劇還好,可以用你的積累,但電影不行。
《霸王別姬》涉及到中國傳統文化,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如果你是半瓶子,你隻有開始深入調查。老一代的文學家就有這個傳統,對自己寫的東西必須熟悉。這是起碼的要求。
我接了《霸王別姬》的活兒,就幹脆住到北影廠裏麵,開始做前期的調查。第一個,我要求自己必須成為一個京劇內行,至少半個內行。過去人講:“文武昆亂不擋,六場通透”[1],至少你要做到這個水準,不要出常識性錯誤。中國編劇最大的毛病就是老出常識性錯誤,人物、情節、背景都不對頭。編劇不了解他寫的時代、人物,有時候連起碼的生活邏輯也搞不清。
我在前期的時候,第一,當然是看書了,借書、買書、翻閱資料。有一段就住在今天的國家圖書館,那時候叫北圖,六層樓,有很多藏書,有招待所,我幹脆就住在那兒,一天到晚泡在那兒。然後到中央戲曲學院,那也有一個圖書館,還有一個小書店,我連看帶買,讀了很多書。再一個就是泡中國戲曲家協會,那也有資料室。我有一個本事,就是凡是管資料的都是我的朋友。我就請人家吃飯,有時候套近乎,一些老的書都可以給你拿出來,包括民國時期的書。
○王天兵:你能列舉幾本書嗎?
●蘆葦:那時候看的多,我記得書堆了兩箱子,借的書走的時候還了,回西安的時候還拿了一箱子書。今天講座前,天兵讓我好好想想,我昨天就列了一個書單。
我看過《梅蘭芳的舞台藝術》,還有《齊如山回憶錄》,他是《霸王別姬》的戲曲劇本作者,解放以後到台灣了,他是我們國家最大的戲曲研究家。齊如山曾是梅蘭芳的專職編劇,一個戲曲專家,懂京劇的人都知道。
我還看過《袁世海回憶錄》,裏麵有關於京戲科班的一些資料;還有葉盛長的《梨園一葉》,他的往事包括北平市民生活的方方麵麵,其中記敘的沿街叫賣的各種各樣的聲音都非常好聽;還有昆曲裏麵的侯派(侯少奎)的回憶錄;有新鳳霞回憶錄;還有什麼天橋八大怪[2],還有老舍先生的《正紅旗下》;還有一本好書是老舍先生的《趙子曰》,講的是老北平大學生的生活,寫得特別好玩兒。還有梅蘭芳的秘書許姬傳的回憶錄;梅蘭芳研究第一人徐城北;還有關於梅蘭芳時代和北京各家戲派;還有明末戲曲家阮大铖,他是著名的漢奸,但也是極為有名的戲曲家;給梅蘭芳操京胡的徐蘭源,他自己寫過三本回憶錄;還有看大量文史資料……
我能想起來的就這麼多。我每次寫完劇本的資料書都放在櫃子裏麵。
○王天兵:蘆葦講的確實是編劇的秘訣之一。在寫作之前,你要浸泡在那個時代,熟悉那個人物,包括他們的語言,他們的怪僻等等,這些在你寫劇本的時候,就自然會冒出來。
今天的時間有限,我們不得不讓蘆葦盡量複原他創作《霸王別姬》時的狀態的更多側麵。如果將蘆葦創作於八十年代的兩部類型片《最後的瘋狂》、《瘋狂的代價》與《霸王別姬》對比一下,可以說從各種角度看,《霸王別姬》都有一個飛躍性的進步。那麼,在《霸王別姬》之前的《星塘的阿芝》、《最後的瘋狂》和《瘋狂的代價》的寫作之外,還有什麼東西使蘆葦有了如此長足的進步?
蘆葦曾說在寫《霸王別姬》時,有兩部外國影片使他有一個參照的坐標和追求的目標,一個是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另一個就是伊斯特凡·薩博的《摩菲斯特》,請蘆葦講一下這兩部片子給你的啟發和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