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序言:認識蘆葦、認識電影(1 / 2)

我與蘆葦相識近十五年。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一成不變的外表和取之不盡的電影智慧。

蘆葦似乎永遠穿一件圓領套頭衫,一條寬鬆的綠軍褲,一雙圓口黑布懶漢鞋;他身材高大,鵝蛋型的腦袋上留著平頭,稀稀拉拉的胡子茬好像從未刮幹淨過。從他的外表很難判斷他的身份:他有莊稼漢的結實,但無農民的習氣;像工人一樣淳樸,卻無體力勞動者常見的粗魯;又不同於某些不修邊幅的腦力勞動者,他衣著隨意卻不邋遢,既不吸煙、也不喝酒,更無小市民打牌玩麻將的嗜好……他既屬於又不屬於這些芸芸眾生。仿佛在某個時間點上,他已做出了身心的選擇和穿著的取舍,之後再也不願在這上麵多花費任何心思了。在他的平凡中,流露著一種貴族的奢侈。

我是上世紀末在美國與他認識的。那時,他已是享譽國際的中國電影編劇,由他編劇的電影《霸王別姬》和《活著》已分別獲得1993年法國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和次年該電影節評委會大獎。我是坐在美國的電影院裏看的這兩部中國電影。與之前獲得國際大獎的《黃土地》和《紅高粱》等風格化的藝術片相比,中國電影仿佛在一夜之間具備了好萊塢大片的敘事功力……不但故事橫跨數十年,而且人物命運與曆史洪流交相輝映,氣勢堪比西方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日瓦戈醫生》、《教父》、《摩菲斯特》等史詩巨製。

令人吃驚的是,這兩部影片的劇作竟同出自蘆葦一人之手。

當時的我,正夢想著將俄國作家伊薩克·巴別爾的《騎兵軍》改編成電影。那時,我正在學習好萊塢電影的編劇技巧。不難看出這兩部影片所用敘事手法正是好萊塢的看家本領。之前,美國人看中國電影常常似懂非懂,片中的人性往往詭異凶殘,情節每每不可理喻,隻因其中的異國情調,他們才有獵奇的興味。但對這兩部電影,美國觀眾不因故事背景陌生而感到隔膜,反而與人物息息相通,並和中國觀眾一樣看得如醉如癡。

蘆葦這個生於1950年的中國人,一無專業學曆,二無家庭背景,他是怎樣掌握好萊塢電影敘事技巧的?

初見之下,蘆葦讓我想起西安的老鄰居,還有在一個院裏長大的兄長一輩人。相識之後,他便告訴我他的啟蒙讀物原來正是美國電影編劇的入門書……悉德·菲爾德的《電影劇本寫作基礎》(英文版Screenplay,作者Syd Field)。這本書我已反複閱讀過,它不像中國傳統語文教育那樣強調玄而又玄卻無可操作性的“悟性”,也不以“文章憎命達”的道德說教取代創作技法。作者像一位親傳手藝的師傅那樣,心貼心、手把手,一招一式地教讀者編劇技巧。

蘆葦早在八十年代就閱讀過這本書的中譯本。他強調中國沒有一本這種實用的劇作教程,而這是美國文化所特有的。蘆葦沒有將自己的創作經曆神秘化,也沒有將自己的編劇動機歸為苦難經曆,而是從技法談起。他不故弄玄虛,這令我倍覺親切。於是,我們聊起悉德……,一位行家與初學者仿佛因發現同一個宗師而相識莫逆……

至今,也許人們還沒有認識到蘆葦是好萊塢劇作技法在中國的真正傳人。其實,在他普通中國人的外表下,是一個早已深度西化的大腦……

他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就通讀過契訶夫的小說,在文革期間就接觸了羅素和維特根斯坦;他在八十年代不但熟讀過梅紹武翻譯的納博科夫,還通過愛倫堡的回憶錄和《外國文藝》雜誌發現過巴別爾……這兩位作家都是在二十一世紀才廣為中國讀者所知的。2007年,我經他推薦才知道芭芭拉·塔奇曼的《八月的炮火》,這竟是他過去三十年來的案頭書,而至今,熟悉這位美國猶太女作家的中國人也並不多見。

相識十多年來,蘆葦對外國文學經典與電影傑作的涉獵之廣、鑽研之深每每令我驚歎……在他的劇作中,可以看到契訶夫的悲憫、黑澤明的力度和貝托魯奇的格局,他對文化衝突的敏感猶如大衛·裏恩,他對區域文化的自覺堪比弗蘭西斯·科波拉,他還原曆史的追求則在向塔爾科夫斯基致敬……這些品質在《霸王別姬》和《活著》中已經盡顯端倪,在他後來的十數部未被拍攝的劇作中更加飽滿。

但從西方文化的角度仍不能完全解釋蘆葦。《霸王別姬》中的昆曲和京劇,《活著》中的陝西皮影和老腔,又展示了另一個蘆葦。除了昆曲和老腔,蘆葦對所有中國地方戲曲和民歌都情有所鍾。他畢生熱愛齊白石水墨畫中的鄉土氣息。對鄉土的迷戀與認同,使他自稱半個農民……他除了擁有一個西化的大腦外,還有一副醇正的中國心腸。

在於蘆葦交往多年之後,更令我吃驚的是,蘆葦這個外貌平常的中國人,卻與他的同齡人大有不同。他堪稱是一個將時代從自己身上洗刷掉的異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