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之後,眾女子都圍攏在燈下看宮人送來的新裁的衣裳,我私低下跟鄭姐姐耳語一聲,便悄悄退了出來。“大人。”
他轉過身來,這多日來常有見麵,但都是在眾人麵前,王上眼下,我並不敢過多注意,現在細細打量來,隻覺得他溫潤如玉,閑適灑然,與朝堂之上深思遠慮,足智多謀的國家重臣的樣子全然不同,這樣的範大人似乎和我記憶中更為吻合一些。
他頷首,隻低聲道:
“走吧。”
跟著大人身後,看他手持燈籠穿花拂柳,提衣上階,緩緩沿著走廊而行,夜色中隻得見一點昏黃燈光,一條修長人影在前麵,四周圍都是暗黑,耳邊可聽見草蟲鳴叫和衣履相擦的輕響。似乎要這樣一直走,一直走下去。
我看向前麵那幽深的廊道,忽想:從若耶溪初見,再到進入越宮,這一路似乎都有大人在身側相伴,可他日等我踏上另一條漆黑無盡頭的路時,大人自然不能再陪我走下去,那時便隻剩我一個人了,可縱使形影相吊,孤苦無依,我既已下了決心,便不能再回頭,即使粉身碎骨也是自己選擇的——這樣決絕的性子,會給我帶來什麼樣的命運呢?
穿過走廊,進入偏殿角落裏的軒室,大人放下手裏的燈籠,找出油燈來點上,見我四下打量,遂道:
“王上專門令我找出這間屋子給你授課所用,這幾日我都住在宮裏,”他側頭示意隔了簾子的內間,“我就住在裏邊,以後晚膳後有時間就過來吧。”
我點點頭,在長條幾一邊屈膝坐下。
大人徑直走過去,從旁邊擺滿了一排排書簡的架子上拿下一卷來,坐在我對麵,徐徐展開。
《詩三百》。
他解釋道:
“這詩你以前誦讀過,相對熟悉些,就從這個開始吧。”
“詩三百是各國宮廷派禮樂官專門深入民間整理出來的流傳於世的分散詩篇,其總有好些是百姓田壟街頭所做,也有周室宮中流傳出來的,或講史或抒情,內容很典雅,涉及也廣,現在很受人們重視。”
“這詩卷各國都有傳頌麼?”
“不錯,各國君主在外交辭令中常有引用,是習文之人必備的書目之一,對你也很有益處的。”
我點點頭,用手展開書簡,輕輕摩挲,這竹片光滑,觸手柔涼,顯然大人時時握在手中的。卷中有我以前讀過的,也有聽過但記不完全的。我凝神去看其中一首《葛覃》:
葛之覃兮,施於中穀,維葉萋萋。
黃鳥於飛,集於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於中穀,維葉莫莫。
是刈是濩,為絺為綌,服之無斁。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汙我私,
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
“這篇葛覃源自民間,是婦人采葛、煮葛,準備織布、作衣時所唱的,為各國宮中女子所喜愛。”
我默默點頭,那句“害浣害否,歸寧父母”不斷在心中兜兜轉轉。詩中這女子得以歸寧,歡快喜悅,隻盼著快快洗完衣物回家見她的父母,她尚一年可見一次家人,便已這般急切,而我一入宮便不能再回苧蘿,即使身在越國也不能與父親相伴,更何況他日去國離鄉,更是連越人也難遇到。我的父親,恐這一生也難以得見了,他身有舊疾,年紀漸大,隻一人在家中,誰來照顧呢?
想至此,我心中淒苦,麵色也漸漸悲切起來,忽聽大人在身邊道:
“施公生性豁達,不羈於物,他——他知道你在王上身邊,心中自會為你歡喜,你這樣子傷神,若他知道了,也會難過自責。”
他聲音溫和,忽明忽暗的火光下隻見臉上的輪廓,看不出表情,但一雙看著我的眼中裏卻滿是關切。
我聞言心中覺得一暖,扯開嘴角對他微笑:
“大人,我沒有關係。隻是覺得這詩婉轉別致,很是——動人。”
他看著我,眼中有憐惜之色,沉默了許久後,才道:
“好了,我們看下一首罷。”
午後,正在與眾人言笑時,有宮人傳召,我來到王上居室,進去之後,室內隻王上和範、文兩位大人,其餘一眾侍奉奴仆都被屏退在外。一見我進來,王上喜道:
“西施來了,你快來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