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燈半晦，搖曳無端。李斯在昏黃的燈光下，將毛筆細細地蘸了墨，然後半撐著頭，止不住地思緒恍惚起來。周圍的鐵籠高牆，陰寒森冷，與昔時的妖姬美妾，暖床溫枕比起來，戲劇性得就像噩夢。但，總得再為自己做些什麼。撕開衣上的錦帛，李斯提筆寫了起來：臣為丞相，治民三十餘年矣。逮秦地之陜隘。先王之時秦地不過千裏，兵數十萬。臣盡薄材，謹奉法令，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遊說諸侯，陰修甲兵，飾政教，官鬥士，尊功臣，盛其爵祿，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立秦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廣，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見秦之強。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親。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廟，以明主之賢。罪四矣。更克畫，平鬥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樹秦之名。罪五矣。治馳道，興遊觀，以見主之得意。罪六矣。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眾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盡其能力，乃得至今，願陛下察之！墨色在錦帛在微微暈染開來，像細碎的絨花。蒼黃無力的燈光照在李斯蒼老的臉上，歲月就像刻刀，一刀一刀，鋒利無情，在他臉上鐫上一層又一層的印記。他不知道他的上書能否到達秦二世手中，八成會被半路扣下吧。依稀記得數十年前，師弟在獄中寫書欲上陳，終不得見，也是自己做的手腳。一報還一報，現世報，可真靈驗。活到現在，並不是怕死，隻是落在趙高這個閹人手中，很不甘心。不甘心啊，太不甘心。謀求了一生的權勢地位，腥風血雨中拚命得來的一切，竟被那個閹人耍些小小手段，就煙消雲散了。終是，李斯抵不住侵骨的寒冷與倦意，任那枯槁蒼白的發零落了一身，沉沉睡了過去。那時，六王畢，四海一。秦王，哦，不，是始皇陛下，站在高高的祭天台上，對我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碧落黃泉，都是朕一人天下，看他能逃到哪裏去。”長袖輕掃，衣袂微揚，罡風凜冽，祭壇之上帝王的話語，莊重得是一個誓言。於是，一統江山的皇帝一有他零散的消息，便立刻去尋，名曰巡遊，執意任性得像個孩子。鄒嶧山、泰山、芝罘島、琅邪山、會稷、碣石，無所不至。最後，千軍萬馬圍住山東成山。兩鬢已顯蒼白的書生在千軍萬馬中無力地苦笑，皇帝卻誌得意滿。黑驄馬鬃毛飛揚，如黑色的火焰獵獵，駿馬之上的帝王，迎著陽光，耀眼非常：“非，我一直忘了對你說一句話。”他策馬靠近男子，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輕地道：“我也愛你。”於是，在東方朝陽噴薄欲出之際，皇帝擁著愛人，看仙山雲霧繚繞，大海煙波浩渺。江山在手，美人在懷，眼前的美景令向來冷厲的皇帝大發感慨：“仙境，天盡頭。”霞光飛紅之際，我看著眼前的一對人，五味俱陳之下，也隻剩下了祝福。夢中的李斯稍稍舒緩了緊皺了眉峰，蒼老的容顏顯得平靜。夢中情景飛逝，那日，梧桐樹下，公子扶蘇正與師弟討論治國之法。師弟很喜歡扶蘇，總是說扶蘇長得像少時的陛下，可品行心性卻全然不同，將來可為仁者之帝。他常常摸摸扶蘇的頭，像所有慈祥的長者一樣，露出寵溺的微笑：“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你有一個好名字啊，孩子。”可陛下卻不喜歡韓非與任何人有過多的接觸，無論男人女人，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他及時地出現在梧桐樹下，並把自己的兒子趕走，坐在兒子方才的座位上，對著麵露不悅之色的韓非討好地脈脈含情。每當這時，我總是忍俊不禁。陛下會當著所有侍者的麵將韓非擁進懷中，哪怕前一刻還在和我討論著國策。他會溫情脈脈地問他：“是不是倦了，累了，要不要出去玩？要不，去泰山？或者甘肅隴西去看大漠草原，或者去江浙去看煙雨？”帝王所有的寵溺，信任，寬容，忍讓都給了韓非。他努力地去做一個韓非心中的帝王，每天宵衣旰食，批閱奏折，不敢稍誤。韓非的身體總是不好，可能與獄中生活和那幾年的到處奔波有關，再加上韓非本就年長陛下多年，陛下便瞞著他，四處去尋找長生不老藥。夢中情景忽閃，像是把一輩子的事都給倒出來一樣，耳邊嗡嗡嗡地充滿了各式各樣的聲音。陛下滿目憂愁的聲音：“朕曾經失去過他一次，再也承受不了第二次了。”韓非輕輕地歎息：“陛下真的在尋長生不老藥？世界上哪有這種東西，勞命傷財，真是傻瓜。”太醫的歎息，蕭聲的嗚咽，陛下的怒吼，韓非在病榻上靜靜吐出最後一口氣……李斯猛得驚醒過來，額上冷汗淋漓。他抬手狼狽地擦去汗水，苦笑，真的老了啊，最近總夢些過去的事情。四周仍是冰冷牆壁，一豆殘燈，欲滅未滅。走了啊，都走了啊。韓非，嬴政，扶蘇，蒙恬，燕丹……都走了啊，昔日熟悉的人，一個都不剩……下一個，是不是輪到我了？他消極地想著，努力地回想著昔日舊人的容貌，卻發現一個個都容貌不清，模模糊糊。他有些不可置信，自己竟也模糊了師弟的容貌。努力回想中，卻瘋狂地浮現出一張又一張侍妾和孌童的臉。有先皇的寵妃美童，也有自己的。一張張臉，眉目清晰沉默，笑起來總是很清明純粹，眸子黝黑深邃，似乎藏著無盡的智慧與冷睿。一張張臉，酷似韓非又不是韓非的臉李斯痛苦地抱住了頭，把那些臉都從腦海中驅逐出去。他挑了挑燈芯，燈光又重新明亮起來。不，我不會死！我將上書給陛下，想要為相三十餘載，勞苦功高，陛下一定不會殺我，一定不會！李斯止不住地啞聲笑了起來：趙高，你等你，等我出獄，我定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