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憶章用(2)(1 / 2)

在羨慕同景仰兩種心情下,我當然高興常同他接近。在他那方麵,他也似乎很高興見到我。到現在還不能忘記,每次我找他到小山上去散步,他都立刻答應,而且在非常倉皇的情形下穿鞋穿衣服,仿佛一穿慢了,我就會逃掉似的。我們到一起,仍然有說不完的話,我們談哲學,談宗教,仍然同以前一樣,轉來轉去,總轉到中國舊詩上去。他把他的詩集拿給我看,裏麵的詩並不多,隻是薄薄的一本。我因為隻倉促翻了一遍,現在已經記不清,裏麵究竟有些什麼詩,我用盡了力想,隻能想起兩句來:“頻夢春池添秀句,每聞夜雨憶聯床。”他還告訴我,到哥城八年,先是拚命念德文,後來入了大學,又治數學同哲學,總沒有餘裕和興致來寫詩;但自從我來以後,他的詩興仿佛又開始洶湧起來。這是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的——果然,過了不久,又在一個傍晚,他到我家裏來。一進門,手就向衣袋裏摸,摸出來的是一個黃色的信封,裏麵裝了一張硬紙片,上麵工整地寫著一首詩:

空穀足音一識君

相期詩伯苦相薰

體裁新舊同嚐試

胎息中西沐見聞

胸宿賦才徠物與

氣噓史筆發清芬

千金敝帚孰輕重

後世憑猜定小文

我看了臉上直發熱。對舊詩,我雖然喜歡胡談亂道,但說到作,我卻從來沒嚐試過,可以說是一個十足的門外漢,我哪裏敢做夢做什麼“詩伯”呢?但他的這番意思我卻隻有心領了。

這時候,我自己的心情並不太好,他也正有他的憂愁。七八年來,他一直過著極優裕的生活。近一兩年來,國內的地租忽然發生了問題,於是經濟來源就有了困難。對於他這其實都算不了什麼,因為我知道,隻要他一開口,立刻就會有人自動地送錢給他用,而且,據他母親告訴我,也真的已經有人寄了錢來,譬如一位德國朋友,以前常到他家裏去吃中國飯,現在在另外一個大學裏當講師,就寄了許多錢來,還願意以後每月寄。然而俊之都拒絕了。我也同他談過這事情,我覺得目前用朋友幾個錢完成學業實在是無傷大雅的;但他卻一概不聽,也不說什麼理由,我自己根本沒有多少錢,領到的錢也不過剛夠每月的食宿,一點也不能幫他的忙。最初聽到說,他不久就要回國去籌款,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後來他這計劃終於成為事實了。每次到他那裏去,總看到他忙忙碌碌地整理書籍。我不願意看這一堆堆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書籍。我覺得有什麼地方對他不起,心裏憑空慚愧起來。

在不知不覺時,時間已經由暮春轉入了初夏,哥廷根城又埋到一團翠綠裏去。俊之啟程的日子也決定了。在前一天的晚上,我們替他餞行,一直到深夜才走出市政府的地下餐廳。我同他並肩走在最前麵。他平常就不大喜歡說話,今天更不說了,我們隻是沉默著走上去,聽自己的步履聲在深夜的小巷裏回響,終於在沉默裏分了手。我不知道他怎麼樣,我是一夜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到他家去了。他已經起來了。我本來預備在我們離別前痛痛快快談一談,我仿佛有許多話要說似的,但他卻堅決要到大學裏去上一堂課。他母親挽留也沒有用。他嘴裏隻是說,他要去上“最後一課”,“最後”兩個字說得特別響,臉上浮著一片慘笑。我不敢接觸到他的目光,但我卻很能了解他的“客樹回看成故鄉”的心情。誰又知道,這一堂課就真的成了他的“最後一課”呢?

就這樣,俊之終於離開了他的第二故鄉哥廷根,離開了我,從那以後,我就再沒有看到他。路上每到一個停船的地方,他總有信給我。他知道我正在念梵文,還剪了許多報上的材料寄給我。此外還寄給我了許多詩。回國以後,先在山東大學教數學。在這期間,他曾寫過一封很長的信給我,報告他的近況,依然是牢騷滿腹。後來又轉到浙江大學去,情形如何,我不大清楚。不久戰爭也就波及浙江,他隨了大學輾轉遷到江西。從那裏,我接到他一封信,附了一卷詩稿,把他回國以後作的詩都寄給我了。他仿佛預感到自己已經不久於人世,趕快把詩抄好,寄給一個朋友保存下去,這個朋友他就選中了我。我一直到現在還不相信,這是偶然的,他似乎故意把這擔子放在我的肩上。

從那以後,我從他那裏就再沒聽到什麼。不久範禹來了信,報告他的死。他從江西飛到香港去養病,就死在那裏。我真沒法相信這是真的,難道範禹聽錯了消息了麼?但最後我卻終於不能不承認,俊之是真的死了,在我生命的夜空裏,他像一顆夏夜的流星似的消逝了,永遠地消逝了。

我們相處一共不到一年。一直到離別還互相稱做“先生”。在他沒死以前,我不過覺得同他頗能談得來,每次到一起都能得到點安慰,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