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回憶小學諸師(1 / 2)

王老師

我於1917年陰曆年時分從老家山東清平(現劃歸臨清市)到了濟南,投靠叔父。大概就在這一年,念了幾個月的私塾,地點在曹家巷。第二年,就上了一師附小,地點在南城門內升官街西頭。所謂“升官街”,與升官發財毫無關係。“官”是“棺”的同音字,這一條街上棺材鋪林立,大家忌諱這個“棺”字,所以改謂升官街,禮也。

附小好像是沒有校長,由一師校長兼任。當時的一師校長是王士棟,字祝晨,綽號“王大牛”。他是山東教育界的著名人物。民國一創建,他就是活躍的積極分子,擔任過教育界的什麼高官,同鞠思敏先生等同為山東教育界的元老,在學界享有盛譽。當時,一師和一中並稱,都是山東省立重要的學校,因此,一師校長也是一個重要的職位。在一個七八歲的小學生眼中,校長宛如在九天之上,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命運真正會捉弄人,在16年以後,在1934年,我在清華大學畢業後到山東省立濟南高中來教書,王祝晨老師也在這裏教曆史,我們成了平起平坐的同事。在王老師方麵,在一師附小時,他根本不會知道我這樣一個小學生,他對此事,絕不會有什麼感觸。而在我呢,情況卻迥然不同,一方麵我對他執弟子禮甚恭,一方麵又是同事,心裏直樂。

我大概在一師附小隻待了一年多,不到兩年,因為在我的記憶中換過一次教室,足見我在那裏升過一次級。至於教學的情況,老師的情況,則一概記不起來了。唯一殘留在記憶中的一件小事,就是認識了一個“盔”字,也並不是在國文課堂上,而是在手工課堂上。老師教我們用紙折疊東西,其中有一個頭盔,知道我們不會寫這個字,所以用粉筆寫在黑板上。

這事情發生在一間大而長的教室中,室中光線不好,有點暗淡,學生人數不少,教員寫完了這個字以後,回頭看學生,戴著近視眼鏡的臉上,有一絲笑容。

李老師

我從一師附小轉學出來,轉到了新育小學,時間是在1920年,我9歲。

我們的班主任是李老師。我從來就不關心他叫什麼名字,小學生對老師的名字是不會認真去記的。他大概有四十多歲,在一個9歲孩子的眼中就算是一個老人了。他人非常誠懇忠厚,樸實無華,從來沒有訓斥過學生,說話總是和顏悅色,讓人感到親切。他是我一生最難忘的老師之一。當時的小學教員,大概都是教多門課程的,什麼國文、數學(當時好像是叫算術)、曆史、地理等課程都一鍋煮了。因為程度極淺,用不著有多麼大的學問。一想到李老師,就想起了兩件事。一件是,某一年初春的一天,大圓池旁的春草剛剛長齊,天上下著小雨,“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麵不寒楊柳風”。李老師帶著我們全班到大圓池附近去種菜,自己挖地,自己下種,無非是扁豆、芸豆、辣椒、茄子之類。順便說一句,當時西紅柿還沒有傳入濟南,北京如何,我不知道。於時碧草如茵,嫩柳鵝黃,一片綠色仿佛充塞了宇宙,伸手就能摸到。我們蹦蹦跳跳,快樂得像一群初入春江的小鴨,是我一生三萬多天中最快活的一天,至今回想起來還興奮不已。另一件事是,李老師輔導我們的英文。認識英文字母,他有妙法。他說,英文字母f就像一隻大馬蜂,兩頭長,中間腰細。這個比喻,我至今不忘。我不記得,課堂上的英文是怎樣教的,但既然李老師輔導我們,則必然有這樣一堂課無疑……

珠算老師

新育小學的另一位教員是教珠算(打算盤)的,好像是姓孫,名字當然不知道了。此人臉盤長得像知了,知了在濟南叫Shao-qian,就是蟬,因此學生們就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Shao-qian。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這兩個字怎樣寫。此人好像是一個“迫害狂”,一個“法西斯分子”,對學生從來沒有笑臉。打算盤本來是一個技術活,原理並不複雜,隻要稍加講解,就足夠了,至於準確純熟的問題,在運用中就可以解決。可是這一位Shao qian公,對初學的小孩子製定出了極殘酷不合理的規定:打錯一個數,打一板子。在算盤上差一行,就差十個數,結果就是十板子。上一堂課下來,每個人幾乎都得挨板子。如果錯到幾十個到一百個數,那板子不知打多久才能打完。有時老師打累了,才板下開恩。那時候體罰被認為是合情合理的,八九十來歲的孩子到哪裏來告狀呀!而且“造反有理”的最高指示還沒有出來。小學生被趕到窮途末路,起來造了一次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