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才意識到,像我這個年紀的辭職決定,多麼來之不易啊。
我已人過中年,平心而論,按現在的生活狀況,也應心滿意足了。大學經濟係畢業,來到一家大型國企做財務,已二十多年之久。從區區小出納,混到部門經理,收入和公司裏的地位都也過得去,和社會上比,更應該有些心安理得了。鄰居和朋友常常挺羨慕,你這個單位不錯,穩定啊。
妻子是會計師,女兒讀中學,生活中的一切都井井有條,誰也沒想到,我突然辭職了,更糾結的是,這個毅然的決斷,一開始還不敢告訴家人。每天照樣早出晚歸,平時上班七點半出發,我到時也拎一隻公文包出門,隻是包裏悄悄放一台筆記本電腦,妻子要是看到,肯定會疑惑,單位裏有電腦,為什麼每天還要帶一個手提的。
去哪裏度過一天的自由時光呢?
我去過星巴克喝咖啡,像許多白領一樣,擺弄著筆記本,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樣。八十年代風靡一時的法國哲學家薩特,每天一早泡咖啡館,許多留世的名作便在咖啡的香味中完成。他的一張手握板鬥煙執筆寫作的相片,吸引了無數的文青。我也開始每天去咖啡館,開銷可不小,一杯咖啡雖能磨蹭著度過一下午,午飯買漢堡包也不便宜,看來難以為繼。市圖書館換成了我的首選。這個地方價廉物美,午飯去樓下餐廳,十五六塊錢可以對付一頓,還幹淨衛生。每天八點半開館,從家裏到那兒就一會兒工夫,走在空蕩蕩的街頭,晨光明媚,一種突如其來的自由感油然而生,所有的可能性一下子全打開了,我能做想做的一切事情。
我明白,自己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擇,這對我到底意味著什麼?為什麼我早不辭職晚不辭,偏要等到這把年紀,做出職業生涯中唯一的一次大膽舉動呢?
要說其中緣由,不能不說起多年來的一個心結,就是夢想有一天,能無所顧忌地潛心讀書、寫作。為什麼我們的生活變得如此程式化?全像一個套路裏走出來的——讀書、考試,進好的大學和企業。
我讀書成績一般,理科尤其不好。現在有了一個通行的詞描繪我當時的情緒,那就叫叛逆。同樣的心理境遇,兩個不同時代的感受稍有不同,眼下的叛逆,多少有點時尚的含義,似乎社會對這種青春期現象變得能夠理解了,給它一個詞彙命名,它的危險性便降到最低,同時順理成章地納入了正常的軌道。我年輕的時候不一樣,隻能獨自慢慢細嚼內心的苦痛,跟周遭的人和社會,像是明晃晃地隔著一層紗,我與整個世界恍如隔世,這是一種深度的迷失。文學或是唯一解藥。
八十年代初期,文學成了我們那一代人的心靈慰藉。小說、詩歌和哲學變成一種自我理解的方式。命運陰差陽錯,我讀的是會計,一門枯燥嚴謹、與文學相差十萬八千裏的學科,於是暗暗盤算,會計好找職業,先有一份工作,應付長輩們的期待。業餘抽空再寫東西,了卻夙願。閱讀和寫作,給了我莫大的安慰,想想這麼多文學先輩,同樣如此焦慮和不斷反思,自己的焦慮像是找到了理論依據。
名作家的生活方式會被暗地裏效仿,找到了好的生活方式,就能寫出好作品嗎?法國詩人佩斯的職業是外交官,我就異想天開,要是當上這個光鮮的職業,比如文化參讚之類的,寫作與工作理所當然就合一了,當然這純屬幻想;美國詩人史蒂文斯倒是可以效仿,他能寫很不錯的詩,又在一家保險公司上班,一直做到副董事長。但這也有難度,誰能保證你就一定會當上董事長,別的不說,為此付出的代價,可能對你的寫作構成毀滅性打擊。你得不分上下班時間,與公司的一幫掌權的同事混得很熟。本事是一方麵,你要是覺得隻要上班做好本分工作,憑真學實才能爬上高位,那真太理想化了。人是有情感好惡的,小集團派係雖說不對,也符合人之常情。我不願混這個圈子,並非清高,是怕浪費時間。下了班,終於可以回家抱本書讀讀,寫點零碎的感受,要我放棄這些,哪怕是暫時的,為了像美國董事長詩人那樣,也得不償失。我覺悟到什麼事都因人而異,個人稟賦天性的相異,導致命運的不同。
折騰了半天,回到原先的理想狀態:辭職,做自己想做的事吧。法國詩人蘭波,是這條生活道路的楷模,一個少年天才詩人的自由之路,二十七八歲寫完流傳後世的詩作,拋下生活中的一切,浪跡到遙遠的非洲販賣軍火,冒險和流浪。詩人的一生理應這樣度過。
爺爺和父親勸我把文學當個業餘愛好,作為豐富生活的一種方式。表麵上看,他們和我的想法挺和諧,其實不然。文學僅僅作為點綴,調劑一下單調的日子,這不是我的初衷。文學應該是更崇高,具有超越性的,與琴棋書畫的愛好不可相提並論,它是和生命本身無法分割的一部分,是靈魂的安頓和生活的意義所在。我記得很清楚,當時跟朋友下過狠心,二十五歲前寫不出好的作品,馬上辭職,全身心投入寫作。當然這是宏願,早就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