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1 / 3)

?第10章

天寶十四年二月,安祿山派副將入朝,奏請用番將三十二人代替漢族將領,名單之首即為史朝義。

麵對這種用心極為明顯請求,唐玄宗竟一口答應,且自信十足地對楊國忠等人曰:“安祿山必無異心。”

“朕自己擔保他,卿等不用擔心。”

楊國忠為向玄宗證明自己的判斷正確無誤,日夜推求安祿山造反的事實,終迫使安祿山提前反叛。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安祿山領軍二十萬於範陽叛唐,自稱“大燕皇帝”。統軍南下,勢不可擋。一時間煙塵千裏,鼓燥震天。

就這樣,長達七年之久、使泱泱大唐由盛而衰的“安史之亂”拉開了序幕。

……

天寶十五年七月,正值盛夏。在驕陽烈日的頻頻示愛下,連最高傲的花兒也羞怯地搭拉下腦袋。

這是洛陽東郊的一個小農院。一家五口老少兩代坐在柳陰下用午飯,其樂融融時卻有不速之客來訪。

“王叔來得正好,大哥剛打回來的鯉魚,您老可有口福了。”張家老幺笑著,已搬了一張小凳。

“去添副碗筷。”張老漢吩咐大兒媳,轉向老友,隱約覺得有些不安,“怎麼了?看你急成那模樣,先坐下再說。”

“反了反了!”王老漢急得直拍大退,咕嘟嘟喝了大碗涼水,才順過氣喊道:“安祿山反了!”

眾人一愣,老婦已嗤笑道:“傳了八百年的謠言也來重提,年前,皇帝不是還下諭說若再有人造謠生事,立斬不赦嗎?”

“不是謠言,是真事!”王老漢怒叱,“太原、東受等地都讓人家給攻占了,眼看要打到咱們洛陽了。剛才小虎子才去應征準備上戰場了……嗚……”老漢越說越傷心,最後幹脆大哭聲。

聽得此訊,人人心情大壞,再也無心飲食。

沉寂片刻,張老漢突地揚眉怒道:“哭什麼?既然叛軍打到了家門口,總不能幹坐著等死吧!”

“我就這麼一個兒子——這麼去了還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給我送終呢!怎不叫人傷心……”

“你若叫他在家幹坐,洛陽城破後還不是死路一條,這個是什麼巢什麼卵的……老幺?”

“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爹。”老幺畢恭畢敬地回答,神色亦是凝重。

“老大,老幺,你們兩個都收拾一下,過了晌午就去給我從軍!”

“是,爹。”一直沒吭聲的老大應了一聲,看一眼垂首斂眉的愛妻,默然伸手覆在她微隆的小腹上。

大兒媳抬頭回望他,千言萬語卻隻聚成一個幽幽的眼神。過了半晌,大兒媳低聲道:“爹,小弟自幼身體單薄,又一向習文不諳武藝,還是讓他留下侍奉二老吧。”

“胡說!保家衛國乃是男子天職,我張家豈有貪生怕死之人?”看老漢怒容滿麵,老婦口齒微動,忽捂住臉哭著奔回屋去。

大兒媳一見也急了,叫道:“爹!媳婦不是讓小弟貪生怕死。隻是他年紀還小,你總要讓他娶房媳婦為張家留條根脈……”

“嫂子,你別說了,若這時我臨陣退縮,貪生怕死豈不枉讀十載聖賢書?”

“老幺!”大兒媳恨得牙癢癢的,忽扭身衝到籬笆邊大叫:“嶽姑娘,嶽姑娘,你快來勸勸幺弟呀!”

聽到喊聲,嶽紅紗在心底一歎,不得不從暗處轉出,手中瓦盆中的雞食還是滿的。搬到這兒,也有大半年了。平常隻覺這家人老實憨厚,心腸又好,沒想到竟是如此愛國誌士。

張家老幺見著嶽紅紗,沒說話已先紅了一張臉,“嶽、嶽姑娘,你不要勸我了。張鐵郎乃堂堂大唐男兒,自當忠君愛國、保家衛國,何況此次也是我建功立業的好機會……”

沉默了一會兒,在眾人殷殷注目下,嶽紅紗好不容易逼出一句話:“保家衛國,乃是光榮之舉……”

“光榮?!光榮個屁!”她一句話未說完,已惹毛了王老漢,“你們知不知道安祿山打的是什麼旗號?是什麼‘清君側,誅奸佞’呀!他是要殺楊國忠、高力士那些大奸臣,不關咱們老百姓的事兒。幹嗎為保那群王八羔子貪官拚命呀?”

“說得好聽,還不是安祿山自己想做皇帝?”

“他想做皇帝又怎麼樣?這年頭誰做皇帝還不都是一樣!就算是大唐天子也不見得就讓咱們衣食無憂吧!說什麼奉天承運,天佑大唐。還不照樣發洪水、照樣弄災荒?我老王不管誰要做皇帝呀!隻要能讓我父子團圓,吃得飽穿得暖,就算是條狗當皇帝我也不管啊!”

“你老糊塗了!”張老漢顫抖著手指指著他的鼻子,厲聲怒喝:“你滾!從今以後別再踏我張家的大門。”

“走就走!你當我還願再來嗎?”王老漢憤然而去。

張老漢猶自怒氣未消,“還不快去準備,一會兒爹跟你們一起去投軍!”

“是,爹。”雙雙應聲,兩兄弟扶了年已老邁、猶存雄心的父親進房去了,獨留神色哀淒的少婦一聲歎息,淚已盈然。

心下黯然,嶽紅紗默默退坐小院,腳下雛雞圍繞競相索食。她卻癡癡地神飛九霄。或許,她和那個被斥為“老糊塗”的王老漢一樣不可救藥。至少,她不能把史朝義的行為和安祿山視為等同。有時想想,若他得了天下做了皇帝未必便不是個好皇帝。起碼以他的坎坷經曆會知民間疾苦、邊兵艱辛,也會加倍地愛惜百姓。

今日,或許會被人斥為叛逆,但當初太宗皇帝起兵時又何嚐不是被隋朝稱為叛臣賊子呢?縱觀曆代興亡,又有哪一頁不是鑄就金戈鐵馬、刀光劍影?哪一個皇帝的寶座不是被鮮血染成的呢?那句“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倒真是至理名言。

是為他辯解,還是寬慰她自己?不管怎樣,當她這樣想的時候心裏卻是舒服許多。

叛軍距洛陽越來越近。

街市日漸蕭條,甚至許多富豪權貴已準備舉家遷往長安。蘇伯玉攜眷赴京前曾來見她,要她隨同上京卻被她拒絕。她很清楚自己的心,或許慧心師太說得沒錯,她的心真的在紅塵之中。而現在留在洛陽,說不定很快就會見到他——就算隻能於火光血影中隻遠遠地見上一眼,也好……

自從年前聽到安祿山起兵的消息,她就一直心神不寧。生怕突然之間就聽到他戰死沙場的消息,近一年來她真的是盡自己所能做一切可做之善事,隻盼能為他減幾分殺孽……但衝天殺孽豈是幾件小善,萬句佛號便可化解的——他的手終是染滿鮮血。每念及此,她總是心生不安。好希望自己還是在她身邊,也好知他是否平安。

午後陣雨初晴,天邊掛起一道彩虹。嶽紅紗不急著步出避雨的屋簷,反伸出手去接簷下滴落的雨滴,掬在掌心,沁著清涼,晶瑩剔透得似一滴眼淚。忘了是誰說過:每一滴雨水都是世間女子的一滴眼淚。想來是世間女子的淚皆是因情而落,才會如此的晶瑩、如此的美,閃著如此炫目的光彩。癡情至性,既便老天也為之動容,遂收了每一滴傷淒的眼淚,化來這一場雨……

淡然而笑,她慢慢抬起頭。迎著虹光竟有幾分昏眩,然而微眯的眸卻恍惚見那雙含笑相凝的眼眸。她倏忽前衝,一腳踏在街上,惶然四望卻再不見她所熟悉的那雙眼。怎麼會呢?那分明就是他啊!

眨了下眼,她捂住嘴,幾乎有大哭一場的衝動。

這時一陣喧嚷,街頭奔來一隊士兵,領先的是馬上一將軍,立馬當街,揚聲道:“據密報,叛軍中已有奸細混進洛陽城,故自今夜起實行宵禁,入夜後一律不可於街上行走。家家戶戶要提高警惕、緊閉門戶,外來親眷一律上報地保。如發現可疑人等需盡快通知本將軍。如有知情不報、私通叛軍、收藏奸細者,格殺勿論!”

是他——芳心倏忽一跳,淚水幾乎奪眶而出。聽到有人喊她,慌忙拭去眼角的淚。回首卻見張家幺兒張鐵郎。一身暫新的軍服,臉上猶帶三分怯意。

“嶽、嶽姑娘,你一個人啊?現在街上不太安全,你還是早些回去吧!”

“是,我馬上去回去了。”目光一閃,嶽紅紗故作好奇,“張兄也是要去追捕奸細嗎?未知奸細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男人!”這一句回答得很順很肯定,但接著他搔了搔頭發,“大概是個官兒吧!要不然也不必如此興師動眾了。”

“是嗎……紅紗不打擾了,先告辭了。”她施了一禮轉身欲去卻險些被身後的大嗓門嚇死。

她回頭相望,卻見那愣小子傻傻地看著她,“那個……嶽姑娘,你自己小心了……”

她含笑點頭,轉過身。她就漫無目的地閑逛,好像是在期盼著什麼。當她木然停下腳步時,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個算命攤子前。她抬頭看了看寫著“天機神算,解命釋難”的白幡,她正待退開,卻被那垂首合目的卜者喚住。

“姑娘算上一卦吧!”

遲疑片刻,她茫然坐下。依言伸出左掌,才發現這卜者竟是雙目皆盲,“先生既是盲者,又如何知我是個女子呢?”久未熏衣施粉,該無甚香氣才是呀。

卜者一笑,隻道:“姑娘獨行徘徊,想必是有什麼心事吧!”枯長的指劃過她掌心紋路,“姑娘一生坎坷,命中多難。隻因姑娘是個重情重義之人,致使所苦之事泰半因情而來,想來此刻也是為情所苦……姑娘掌心的紋脈令我想起兩年前的一位公子。那位公子也是富貴命,龍虎相,可惜壽不長且親情薄,更是命無姻緣。姑娘的命相與那位公子極為相近,本是命中富貴卻誤墜風塵。一生受情所累,糾纏不清……若圖平安,還需忘情釋愛,莫再相記……”

他說了什麼,她記得不清,耳邊仿佛響著他的聲音:“曾經,有一個算命先生說我命本孤寡,強求歡愛,不過是傷人誤己……那時候,我還以為隻要我愛你,一切都不是問題……誰知道到頭來……”他是怎樣的心情?!原來她與他本就命中無緣,上天注定了他們兩個命中孤寡,卻為何又玩笑似的讓他們相遇、相知、相惜、相愛?

可是,就算知道非命中注定,而是孽緣橫生,仍是不舍放手,想和他在一起——大概當初,他也是這樣想的吧?

茫然起身,拋下一塊碎銀,她起身離去,腳步輕飄仿似暗夜中遊蕩的幽靈。

避過眾人,繞進小巷,她再也撐不住蹲在地上抱肩痛哭。將那個在心上喉間轉了個千百回的名字嘶聲喚出:“朝義,朝義,朝義……”

“我在這裏……”是她的幻覺?她竟覺他在應她,並且溫柔地抱住她,“朝義!”她夢樣地低喚,直到溫熱的雙唇吻在她的臉上、耳邊,才覺一切真實起來。

乍睜美目,她不能置信地望著麵前這張滿布風霜的臉,“是你嗎?”美目微腫,輕撫他新蓄的絡腮胡,忽然笑出聲來,“你的樣子好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