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九星玨。
他瞪著掌心的玉石良久、良久——
“出去。”開口時聲音已沉啞,“你們各自自斷一臂,副堂主霍然接掌天璿堂,豢龍永留漠野邊疆不得複返,若踏出邊城一步,殺無赦!”
“謝宮主不殺之恩。”兩人退出,豢龍在門口微一回頭,眼睛裏似乎閃現一絲精光,片刻又暗了下去。
“向晚,向晚……”屠征輕吟著閉上了眼,將霜河九星玨貼近唇,尋找那一分餘溫,三年一千多個日子曆曆在心頭。
浮雲擦身而過,****有緣無分。
他笑了起來,五官扭曲:“少了你,我怎麼得這天下?”
衣袖一掃,桌上的器皿全部落地。聽著毀滅的聲音,他仿佛覺得自身就是那些破碎的東西,心頭有抑製不住的快感!
房中嘈雜巨響,待一切事物砸盡之後,他的白衣也成了血衣,內外交加的痛楚抽淨了支撐的力氣,他靠著床榻緩緩滑坐下,連笑出一聲都覺得困難。
握緊的指伸展開,霜河九星玨一角插進掌心,似乎斷掉了線中的****,血沿著指縫、手腕四處流。他翻過掌,任由玉玨和著血摔在地上。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低低的話語猶如誓言,“我不信你已經死了,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找出來。”
大霜河畔燕子南飛,一尾剪走春泥青草,朔風吹涼河岸,白波生冷,霜結冰封。直到許久之後,暖日複蘇,春水才開始薄冰之下的脈動流湧,連同曾荒涼的渡口都有了自然之聲相應。
花間幾年歲,人間一朝代。
在這稍嫌荒涼的霜河源頭,邊城的風帶來隱隱約約的人聲。
他牽馬自長草中踏來,任牛羊在身畔悠閑來去。
“好馬!”一頭靠近的牛悶叫著打轉,背上的女孩兒粗野地仰躺著。
清豔的輪廓仍有孩童的澀氣,卻也有了十多歲少女的風姿,似曾相識的容貌令他停下腳步,茫然地注視。
“你——”女孩歪著頭,也覺得眼前中年男子的臉有些熟悉,勾引著她心底埋藏久遠的深沉疑問。突然,一個靈光閃過,她嚷著從牛背上翻下來,危險的姿勢令人捏一把冷汗,“你是找豢龍的?”
“是,也不是。”他淡道,仍是目不轉睛,但眸光分明已穿透女孩容顏,到了更深遠的地方。豢龍隻是順便,真正要找的,是那個生死未卜的女人。
女孩眯著明媚的大眼笑了:“豢龍說過,姓屠的客人今日一定會到,你就是?”
他微一怔,然後也笑了,隻是有哀慟。
“那他的臂膀也是你斷的?”女孩臉色倏地變了,他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小腳小拳頭紛紛落來。
哪來的野孩子?!他皺眉,一轉手便將她拎了起來,熟悉的感覺再度襲來。是她!那眉眼、那嘴唇——近十年來從未熄滅過的希望火苗如野火燃起。
“你、你欺負小孩算什麼東西?!”女孩踢著腳,臉漲得通紅,“你再對我不客氣,我讓你一輩子找不到娘跟弟弟!”
“你說什麼?”他沉聲,毀天滅地的感覺不過如此,“你娘是誰,你弟弟又是誰?”他入天三分,掘地九尺,尋找了她多年,每每因傳來消息的真偽而心境大起大落,難以平息。而教訓過後,下一次、下下一次的命運圈套,他還是會自發地跳進去——即使是這一次遙遠的漠野邊疆。難道豢龍書信上所說的秘密便是這個?她真的在人間、在這荒野邊城?
“叔叔,你的手在發抖。”女孩狡黠地戳戳他。想找娘,還不快痛哭流涕討好她?
他鬆手,蹲下身去與女孩平視:“她在哪裏?”
“我叫戈舒。”女孩嗆咳了幾聲,笑嘻嘻地答非所問。
青筋在額際跳動,他的指關節發出“喀啦”地崩響:“她在哪裏?”那痛苦又極盡忍耐的表情足以令冰川融化。
情的滋味啊——
戈舒眨眼,望著,笑意漸漸被輕愁壓下,泛起隻有自己明白的酸澀,不是孩童單純的崇拜愛戴,心在跳動,聲聲都是怦怦、豢龍,怦怦、豢龍……
她立身,少女昂揚的姿態優美矯健。
她在那兒,她以目光說。
他隨之轉頭,呆望著嫋嫋炊煙前似要踏仙氣飛去的人影,多年來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第一次覺得自己是活的。
“舒兒——”她喊,話語震驚地截住,飄散於蒼涼長空。
草野間,四目相對。
“向晚。”他低語。
“你得到天下了。”這是重逢之後她對他說出的第一句話。她終於不怨不恨了嗎?
淡笑,那般蕭索孤寂:“天下在掌心的感覺,是什麼都沒有。”征服如棋,在於過程的激蕩,勝後的繁瑣、懈怠令雄偉瑰奇的殿宇空蕩,萬人仰視的帝位無趣。也許是心境使然,他對操縱人命的遊戲已無留戀,戰馬平嘯後,沉落的黃塵上,沒有血色蒙蔽的將來竟更加茫然無主——隻因以為半生都再無她。
扔開馬韁,他大步跨去,在她有所回應之前以雙臂禁錮了她。
重逢的眸裏,他看到了思念煎熬的,不止是他。她對他始終都是有情。
“人生有幾個七年,向晚?”他啞聲。
而他已經為她空耗去兩個,連得到的江山,也拱手讓人。
歲月沉積出的****,不是甜美,而是異樣滄桑的豔麗。
霧氣漫上她的雙眸,她不語,終於在凝望遠方山巒中,將螓首輕輕靠落在他的肩上:“屠征……”
無力再飛,無心再逃。
他涉水霜河,幾度將溺。
無數年後,他們的宿命終於在彼岸圓滿,恩恩怨怨,盡赴風中。
—完—
脂若流芳玉飛仙
——小評黃昏《霜河》
文:絮羽梵
多年以後再看《霜河》,腦海中竟失卻了原有的結局,隻不斷吟詠著同一首歌:
上貫長河,明明白露,笑載沉舟,淚彙浮光。東風銷魂,西雨斷腸,古今相思,盡付神傷……
記得看言情,當初最愛,不過屠征的霸氣文賞心的飄逸。然而如今,才會明白那日月向晚的選擇才是最好的歸宿。
戈石城是個什麼樣的人?忠厚老實,相貌平平,最讓人憐惜,莫過於那一腔的癡愛。
他不是屠征,他的愛,可以是你快樂所以我幸福。他沒有宏圖大誌,待在紫微垣宮,不過是數十年的習慣以及義氣。
這樣的男子,是真正的璞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人。
月朦朧,遲意向晚。
月向晚本是誤入藕花的仙子,她的氣度她的才情她的堅毅,莫說是戈石城,就連驕傲如屠征也照樣被她逼得自尊全無。
這是一個隻在你身邊微笑,也能讓你從心裏生出敬畏的女子。其實在她教戈石城指點江山之際,儼然已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在流民中,是他救了她。在亂世中,也隻有他的肩膀可以供她取暖。
如若她隻是一個養在深宮不自知的纖纖公主,她不會叱罵皇親貴胄高官富商。假使她自小未曾被當作王子來養,她不會看著麵有赧色的戈石城而內心卻堅定地忤逆了母親臨死的囑托。
她不要今生錯過,她不要埋葬幸福。所以她微笑地抓住這片彌足珍貴的深情,所以,她甘願洗手做羹湯,完成從月向晚到戈夫人的蛻變。
如花美眷在側,卻沒有琴棋書畫應景,她自是有些微遺憾,卻也有獨特的考量。人生有得,總要有失。她不介意自己的夫隻懂關公大刀,而肚子裏的墨水卻寥寥無幾。
然而戈石城卻是在意的,他太自卑,因為妻子的太過出色而自卑。他希望的,是與這份深情匹配的良辰美景。誰說,他愣頭愣腦,並不了解她?
戈石城對月向晚的愛,已然不能夠用順從溺愛來形容。
他的寬容,他的假裝懵懂,他的勉強自持。早在她抽出那張他視若珍寶的小詩時,淚灑滿襟。
月向晚不會懂,在她看來多麼不經意的詩句裏,留有他最深沉的慰藉。因為上麵有比翼有並蒂,她看到的隻是字跡,而他看到的,卻是表白一生的心跡。
戈石城不懂得占有,隻知道付出,所以他是偉大的,所以,他是幸福的。
可是月向晚不是,她同屠征太相似。表象不一,本質卻同樣驕傲。
她不懂得小心翼翼不懂得委曲求全,她隻有在遇到同類時,渾身的鋒芒才會毫無遮掩地散發。
也是。
這世間,除了屠征,再無人能給她撐起一片天。
滿足,並不是生活的全部。是誰彈唱生生世世?今生尚要別離,空許誓約又有何用。
不過再添心傷。
七年,人生究竟能有多少個七年。
如果一開始,月向晚遇到的是他,那麼結局會有什麼不同?
我想,如果是這樣,那麼戈石城會幸福得多。
月向晚帶給他的是愛,卻也有不能直視所愛的自卑。
所以上天讓月向晚遇到了屠征,因為上天要讓屠征自卑。
然而屠征自卑了,戈石城的偽裝幸福,也已到了盡頭。
每每佳人在懷,他總不能安心。也罷也罷,他這一別,唯一放不下的,依舊是她……
總覺得黃昏的言語過於犀利,每每寫到向晚與屠征的交鋒,便是不動生色,也已句句剜心。
屠征不是一個難懂的人,他隻是懂得如何順從自己的欲望。
屠征貪心,所以他遠不及石城幸福。
他不懂得親情愛情友情,他甚至可悲到以為擁有了天下就是全部。
豈料,江山在握,卻也隻是煙飛湮滅的泡影。
他似乎總有著數不盡的歪理,字字透著毀滅帶著墮落,叫人看著不禁咬牙。
月向晚被他欺負過,那時,她可憐他。
月向晚也被他感動過,那時,她以為看清了自己卻終究沒有看清自己的心。
棋盤廝殺,山顛飲恨。他恨她刺透了他的靈魂,卻也在撕破一切驕傲時酣暢淋漓。
月向晚堅毅得令他矯情,從那日起,紫微垣宮再不是昔日的秦樓楚館。
人世間有百媚千紅,而自古,獨愛的,恰是最不屑的那一種。
他們之間的愛恨癡嗔太過激烈,多少次斷言老死不相往來,卻又在銀河駕起的瞬間,發現對方風霜的麵頰。頓時,所有的糾葛,似乎隻為了在重逢時更為圓滿。
太恨,也隻因太愛。
戈石城未必完美,但他對她的那些點點滴滴的好,如小橋流水,醉臥夢鄉。
而遺憾的是,屠征的出現,即使對他再有微詞,卻也總不能忘記他的詭譎多變與霸道溫柔。
念及他癡癡地問文賞心,他說養花與護花有什麼不同。文賞心答道,最大的不同,或許就在於前者是用手而後者是用心。
終於,他第一次低頭承認,自己不是仙,甚至沒有人的資格,不過,還是隻鬼。
屠征的話,向來傷人傷己。
掩卷時,你不得不發現,有種毒,儼然竄入你心尖。就連那最後的一絲絲好,也被消耗殆盡。
黃昏。
白衣男子站在山巔說,何時是下一個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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