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特稿(1)(1 / 3)

往事:一九七八

李潔非

一九七八年有多重的曆史意義。一、政治方麵,開啟了鄧小平時代,重要性可同一九四九年並立;由此進入曲折然而充滿銳氣的改革開放時期。二、是社會、國民勇敢表達和追求物質及個人利益之始,是“吃飯穿衣,即是人倫物理”這一庶民價值觀複活的開端:“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的舊道德逐漸作古,對財富、享樂的向往以致崇拜逐漸成為完全正麵的情感,就像清末民初“鹹與維新”一樣,國民開始“鹹與逐富”。三、文化和意識形態方麵,析分明顯,非主流話語啟其端倪,從此,精神思想出現兩條線索,博弈過程貫穿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紀終於基本形成彼此並存關係。

精神話語的整一性,從建國起維係到紅衛兵運動式微和知青運動開始。以前,自上而下隻有一種聲音,至“文革”初達於極致;之後,絢爛已極、歸於平淡,也可謂物極必反。紅衛兵向知青的轉換,誘發獨立思考。一九七一年林彪事件,使思想分化進一步加劇,普遍開始自發的精神探索。地下思想群落在知青和城市青工聚集地廣泛形成,借讀書、通信和文學創作等,有持續而穩定的活動,唯處於地下狀態,未獲公開表現的機會。

其首度展示於公共空間,即一九七六年清明節的“天安門事件”。先是“反擊右傾翻案風”為民議不滿,隨後周恩來逝世令民眾情緒更加激化(此盡可借“周總理遺囑”偽造案窺之),經過兩三個月的積累與發酵,終釀成“天安門事件”。突然之間,民眾在廣場和街頭用詩歌、演說、挽聯、標語等,發出不同於報紙、電台或文件的獨立聲音,為建國二十餘年來所僅有。“丙辰清明”實際上宣告官媒全權代言民意的時代已經結束。

這一含義,在“四人幫”垮台後,圍繞“天安門事件”平反與否,繼續延伸。“兩個凡是”作繭自縛,拂逆民意,使民眾自行表達的願望益為強烈。事情膠著兩年。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四日,中共政治局常委會決定為“天安門事件”平反,由北京市委予以宣布。十六日,《人民日報》頭版以《天安門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動》為題,報道了這一消息。平反本身構成新的契機,民意深受鼓舞,從勝利喜悅中品嚐巨大的自信。

這樣,已存在數月的“西單牆”現象迅速升溫,很快便到高潮。同類情形,不隻見於北京,其他大城市也有規模不等的表現。例如,上海的“人民廣場”。筆者那時剛入複旦大學讀書,大約十一月下旬聽說人民廣場場麵熱烈,遂偕同學前往一觀。但見人流不息,到處在辯論,但秩序良好。

回憶當時,筆者思想猶為自幼一貫的課堂教育所限,將毛澤東拜為偶像,初聞現場各種自由論說,極不適應。然而經此一幕,不覺間啟動獨立思考意識,多讀多辨之後,終於走出心障。對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出生的一代人而言,也許普遍有此體驗。如今可以確認,一九七八年人民廣場的見聞,於筆者是啟智之始。

所謂“西單牆”,在今電報大樓以西。

當年,因地處鬧市口,近傍一座大的公交站(北京人所時稱的大1路、大4路等公共汽車在此停靠),人流如織,所以人行道邊上一堵約二百米長的灰牆,常被貼上尋人啟事之類便條。一九七八年春季起,先是有百姓在此張貼告狀信及申訴材料等,後來出現了言論性的大字報,就政治及思想問題表達個人之見。“西單牆”取締後,灰牆被修成帶玻璃窗的宣傳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拓為西單文化廣場。

在其短暫曆史上,《中國青年》複刊風波是重要的時間窗。

《中國青年》為共青團中央所辦老牌刊物,“文革”間停辦。一九七八年五月四日,中共中央發出通知籌備共青團“十大”,同時決定《中國青年》、《中國青年報》、《中國少年報》

等三家報刊將在團代會前後陸續複刊。

八月,團中央“十大”

籌委會決定,《中國青年》於九月十一日正式出刊。

其時,“天安門事件”平反仍然未決,民議不便久之。《中國青年》編輯部在策劃複刊時,注意到這絕佳的選題,“全國所有報刊雜誌沒有一家敢碰。這肯定是個最大最敏感的‘地雷’。如果我們青年刊物敢於赴湯蹈火,大聲疾呼,把顛倒的曆史再顛倒過來,肯定是驚天動地的。”(孫興盛《(中國青年)複刊風波》,《百年潮》2008年第10期。)在讀者,是眾望所在;對刊物來說,則是精彩的亮相。

圍繞這一方案,複刊號形成以下主要內容:

一、“童懷周”所編《天安門革命詩抄》。此係“四五”期間民眾詩歌集本,編者是北京二外漢語教研室一些教師,集體化名“童懷周”。一九七七年一月八日周恩來逝世周年後,該集本就以非正式出版物流布民間,但作為公開發表尚屬首次。為避風頭、通過審查,《中國青年》未用《天安門革命詩抄》原題,改為《青年革命詩抄》。

二、發表題為《革命何須怕斷頭》的人物通訊,傳主為北京青工韓誌雄,一位“天安門事件”的活躍分子。

三、以“本刊特約評論員”名義,發表論文《破除迷信,掌握科學》。提出大破“現代迷信”,號召青年“站在破除現代迷信的前列”;指出科學與迷信之間鬥爭是長期的,眼下現代迷信妖霧既未散去,今後亦難免再現借“高舉”營私的政治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