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這些是為了什麼呢?”他問道。
“好奇吧。”我摸了下臉,試圖將所有的蒼蠅趕落下去。我不想輕易放棄剛剛用智力博弈迎來的上風優勢。
許邁不再說話,隻管埋頭吃飯。
我看不穿他究竟是在回避這問題,還是覺得無聊,但箭已上弦,就不得不發,“我想,你對那些家長說的那些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
許邁依舊沒有搭話,我也就徑自往下說了去,“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你竭力為自己描繪一個死後的美好世界,是因為你害怕那個世界!”
許邁終於停住了嚼食,目光長久地投射進我的眼眶裏。
兩軍相遇,勇者勝。
我迎著他的目光,衝了上去。
他的目光漸漸暗淡了下去,“巴嘎巴嘎”的聲音響起,不知他是在嚼著排骨的脆骨,抑或是在磨著牙齒。
“你永遠都不會體會死後的感覺。”他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說:“陰冷、黑暗,無窮無盡的寂靜,深不見底的寂寞。你的靈魂在動,但你的肉體卻怎麼都動不了。”
我可以理解他說的那種感覺,有過夢魘的人都可以領會得到。
“然而這些所有的感覺,都不如親人的哀傷來得深切。當你握著最心愛的人的手,感受著他的溫度在你的掌心一點一點地流逝,全身的肌肉都漸漸地變得僵硬,屍斑爬上了他的皮膚,雪白覆蓋了他的身軀,你會體驗到,為什麼死亡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它是一場毀滅,毀滅死去的人的肉體,毀滅活著的人的靈魂。”
死亡之痛,隻有深愛著的人才能體驗到。
我見到過最悲情的生死離別是,女孩拉著戀人的手,死死不放,眼神淒楚絕望,“我多想活下去,給你當新娘……”
最美好的願望,與最無奈的失落,就這樣地橫亙在生與死的兩端,讓人的心如同燃燒後的婚約灰燼,輕飄飄地無所歸依,連痛都輕無了起來。
我忽然對許邁同情了起來。他一定經曆了十分慘痛的生死體驗。
我開始覺得自己的殘忍。是我無情地剝去了他給死者罩上的白布,將死亡的醜陋與猙獰,赤裸裸地袒露在他的麵前。
我隻能用吃菜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但我不會害怕死亡。”他仰起頭,仿佛是在對著空氣中的另外一個人許下諾言,“人害怕死亡,是因為對現世存有留戀。我知道,不會有人在我死的時候,握著我的手,喊著我的名字,流下淚水。所以我可以安心地走。至於死後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對我來說,已無所謂。”
說完這些話,許邁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他在依靠著一個信念而活著。如今我與他的對話,卻讓他的信念開始坍塌。
他的生命大廈,岌岌可危也。
我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我隻能勉強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隨口”問道:“你真的相信死後另有一個世界嗎?”
許邁沉默了片刻,說:“我給你講個故事,我流浪中的故事。”
我用一種小學生聽老師講故事般的歡快語氣答道:“好啊。”
“那是一個秋天的黃昏,地點是在一片荒郊。我記得當時我是收工了,在回去的路上。荒郊路上,難免會有許多的孤墳。我一個人走。那條路我走過很多遍,也沒有岔路,正常十幾二十分鍾就可以走到頭的。但那天不知道為什麼,我走了很久,都看不到我住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路邊的景色跟我印象裏的一點都不一樣。我說過,當時是秋天。北方的秋天不知道你見過沒,野外的話全都是荒草一片,枯黃、蕭瑟。然而我看到的卻是一片一片的桔子樹林,有的樹上還掛著已經朽爛的桔子,我甚至看到了有一棵樹上吊著一隻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