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咱們有一個不曾到過的地方,而又風聞這個地方,是富有佳妙的山水,壯闊的原野,雄麗的都市,幽雅的鄉村,以及種種美好的風景的,那麼,無論是誰,總都會起一種身親領略的渴望吧。要慰償這一種渴望,最好的辦法,自然無過於籌足資斧,整理行裝,立刻起程,前去遊覽。但是如果不幸而有種種障礙,不能脫身前去,滿足咱們底遊覽欲,那便怎麼辦呢?咱們不得已而思其次,還有一個“雖不得肉,亦足快意”的辦法,便是細讀別人曾經遊覽過這些美好風景者底遊記。要是咱們果然去請教這些“識途老馬”底遊記,它一定能告訴咱們,某地有某山某水,某地有某原某野,某地有某都某市某鄉某村;它又一定能告訴咱們,某山某水如何佳妙,某原某野如何壯闊,某都某市如何雄麗,某鄉某村如何幽雅。倘然那部遊記是較好一點的,它一定更能告訴咱們:從某地到某地的裏程若幹,某地和某地之間的景物如何轉變,以及某山底幹脈如何,某水的源流如何,某原某野底成因如何,某都某市某鄉某村底盛衰底由來和趨勢如何。並且,那著者在這部遊記中間,或許更有種種寫生畫,攝影片插印著,使咱們讀者從這些斷片的景物中,摹擬揣測那某山某水某原某野某都某市某鄉某村底全體,仿佛身親領略一般。果然能夠這樣,咱們底遊覽欲,雖然依舊不能真實地滿足,但是也盡可算是“過屠門而大嚼”也似地“慰情聊勝於無”,相當於古人所謂“臥遊”了。誠然,咱們細讀過這些較好的遊記,有時候不但不能滿足遊覽欲,而且多半不免格外引起強度的遊覽欲來。要知道引起強度的遊覽欲來,本來是遊記底另一方麵的作用。它一方麵給與你以身親領略的渴望底不得已的慰償,另一方麵,當然更給與你以身親領略的渴望底不能已的誘惑。咱們要是有排除種種障礙的能力,那麼,接受了它底誘惑,決心地籌足了資斧,整備了行裝,立刻起程,前去作那身親領略的遊覽,那不是更美滿的事嗎?你前去遊覽的時候,一麵把讀過的遊記,當作你底遊覽指南;一麵更把遊記中所敘述,所描寫的去實地印證一番,將來也許能成一部更好的遊記,加倍地能給與一切好遊之徒以身親領略的渴望底不得已的慰償,和不能已的誘惑,也是未可定的事嗬。況且,你別以為遊覽隻不過是遊覽罷了。假使你有偉大的創造能力的話,你在遊覽的途中,一麵欣賞了那些山水底佳妙,原野底壯闊,都市底雄麗,鄉村底幽雅,一麵還可以翕受那些山水原野都市鄉村底感染,來熔鑄成你意象中佳妙的山水,壯闊的原野,雄麗的都市,幽雅的鄉村,在你底所居住的國土中,一試你“製作侔造化”的創造手段呢。
我已經告訴一切好遊之徒以橫的方麵的遊覽欲,怎樣地勉作不得已的慰償,怎樣地歡迎不能已的誘惑了。然而人們不但有橫的方麵的遊覽欲,而且也有豎的方麵的遊覽欲的。咱們雖然生長於現代,但是也常常風聞古代有種種有價值的文化,也跟橫的方麵的佳妙的山水,壯闊的原野,雄麗的都市,幽雅的鄉村一般,在那裏歆動咱們,使咱們起一種身親領略的渴望。不過,時間這件東西,現在雖然被相對論者拉作空間底第四度。而它底性質,畢竟有點跟長闊厚三度不同。不信嗎?——咱們在空間中,任何人都能有上下前後左右底可能,而在時間底軌道上,卻隻能向前進而不能往後退;除非有比光底速率更快的物質,作成能追上光浪的飛行機,坐在這種飛行機上,才能看到倒搖影戲片也似的過去文化逆流的痕跡。那麼,這種豎的方麵的遊覽欲,不是絕對地無法滿足嗎?然而這是不妨的。咱們雖然不能在時間軌道上開著倒車,去作真正的古代旅行,卻也不妨設法把豎垂的橫陳起來,作一番近似的古代旅行。例如咱們可以從地質學者所發現的各種地層中,去窺見古代生物和文化一斑,又可以從人類學者社會學者所指示的各種未開化民族中,去考察和推想古代人類社會底一斑,這些都是以橫作豎的遊覽方法。雖然前者已經是沒有生命的,而且不是完全無缺的,後者更不過是以橫陳的作豎垂的底代用品,然而也未始不可稱為近似的古代旅行,略略滿足咱們豎的方麵的遊覽欲了。其實在過去的時間上豎垂著的文化,也有至今還可以把它橫陳著,而且依然不曾失掉它活潑潑的生命的;例如古人遺留下來的文學作品,便是其中之一了。生長於現代的咱們,受了力能垂著久遠的文明第一利器——文字——底恩賜,如果要作文學上的豎的方麵的遊覽,隻消到圖書館裏去把橫陳著的種種古代文學作品,細讀一番,就可以慰償咱們身親領略底渴望。雖然也不能完全無缺,但是它底活潑潑的生命,卻依舊不曾失掉,跟地層中的化石不同,更不是把別的橫陳著的,作豎垂著的底代用。這種文學上的遊覽,能使咱們知道古人創作的能力如何,內容的思想情感如何,外形的體裁音節如何,以及如是種種底流變如何,而且可以翕受了它們底感染,來熔鑄成自己底思想情感體裁音節,一試自己底創作手段。咱們如果要做一個文學創作者,這種古代文學上的遊覽,實在是不可少的嗬。然而這種古代文學上的遊覽,有時候也會碰到種種障礙,而不能慰償咱們身親領略的渴望的。那麼咱們不得已而思其次,也隻有細讀古代文學上的遊記的一法了。這所謂古代文學上的遊記,就是所謂文學史。
咱們中國古代的文學,因為有四千多年的蓄積,放倒了豎垂的直線而橫陳於現在的,正跟一個名勝的區域一般,其中富有佳妙的山水,壯闊的原野,雄麗的都市,幽雅的鄉村,以及種種美好的風景,值得咱們起一種身親領略的渴望的。如果有些好遊之徒,一時碰到種種障礙,不能立即慰償身親領略的渴望的話,那麼,這種中國古代文學上的遊記底供給,確是必要的了。基於這個供給底必要,所以有這一編遊記也似的《中國文學史》底草創。然而這不過是一個草創罷了。這草創的《中國文學史》,一麵固然企圖可以暫時權作遊覽中國古代文學領域者底遊覽指南,一麵更希望有別的身親領略者底更好的遊記出來!
別的身親領略者底中國古代文學上的遊記,現在也並非沒有了。這在中國從前,除所謂正史的各種史書中,間或載有文苑傳以外,向來沒有有係統的文學史。不過最近幾十年來,因為中等以上各學校課程中,往往列有中國文學史一門,於是有些人從事編述,排印的,寫印的,陸續出現,據我所看到的,也有十幾種之多。然而咱們試把這十幾種的中國文學史,子細觀察一番,除極少數的例外外,都覺得有不能認為滿意的地方。如果嚴格地講起來,那些似乎都不能稱為真正的中國文學史。因為那些編者,不是誤認文學底範圍,便是誤認曆史底任務。其中有把中國古來的學術,都敘述在裏麵的,仿佛是一部中國學術史;有把中國一切的著述,都包括在裏麵的,仿佛是一部中國著述史。這都是誤認文學底範圍的。還有誤認曆史底任務的,它們底內容:不是鈔錄作品,加以籠統的批評,好像批評的研究法,而實在不過是史料底堆積;就是把古來著述者底傳記,充實其中,好像傳記式的研究法,而實在不過是點鬼簿和流水帳一類的東西。前者底弊病,在乎以非文學跟文學並為一談;後者底弊病,在乎誤認曆史底任務,不過是堆垛式的記錄。這些定義和方法底不合,都是咱們所認為不能滿意的。至於他們底根本觀念,差不多都以為文運是昔盛而今衰的;這種退化論的曆史觀,也是咱們所不敢讚同的。所以這些中國古代文學上的遊記,所記的既並非全是佳妙的山水,壯闊的原野,雄麗的都市,幽雅的鄉村,以及種種美好的風景,而又不能告訴咱們以裏程和景物底轉變,以及山底幹脈,水底源流,原野底成因,都市鄉村底盛衰底由來和趨勢,自然不能認為較好的遊記了。
那些中國古代文學上的遊記,所以不是較好的遊記,因為他們先把文學底範圍弄錯了。所謂文學底範圍,是有關於“文學是什麼問題”的。近人章炳麟氏說:文學者,以有文字著於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
——《國故論衡·文學總略》這句話實在可以代表中國大多數人底文學觀念。所以中國人底所謂文學,不是指純文學而言。它底範圍極廣。凡是非文學的作品,隻消用文字寫在紙上的,都可認為文學作品;於是中國文學史,往往成為中國學術史,中國著述史了。要免除這個弊病,應該說明文學是什麼。但是給文學下一個抽象的定義,本來不是編文學史者底任務;而且曆來文學底定義,往往言人人殊,幾乎沒有一個被一般人所認為滿意的;所以咱們與其說明它抽象的是什麼,不如說明它具體的是什麼。咱們現在隻消認明:文學底具體的分類,就是詩篇,小說,戲劇三種,是跟繪畫,音樂,雕刻,建築,舞蹈等並列,而同為藝術底一部分就夠了。既然知道隻有詩篇,小說,戲劇,才可稱為文學,自然不至於把這三種以外的非文學的作品,混入文學範圍以內;而知道咱們所要講的中國文學史,實在是中國詩篇,小說,戲劇底曆史。
其次:編曆史的方法,應該怎樣,這是一個很切要的問題。我以為曆史是應該就群化演進的曆程,作係統的記載,而並非隻像堆沙包樣子,作人物傳誌底積疊。文學是群化之一,它底演進,跟各種群化一樣,所以編文學史者底任務,在乎就文學演進的曆程:(一)說明它底怎麼樣演進。大家知道文學是以創造為貴的。但是這所謂創造,隻是指文學作家,能從種種因襲中創造出新生命來。其實,新生命底產生,畢竟離不了因襲。例如一切生物,沒有不從母體產出的。所產出的雖然是一個跟母體不同的新生命,是創造的,但是他底生命之源,畢竟是母體所給與的。所以一個時代的新文學底勃興,決不是破空而來,而依然是從過去時代舊文學中孕育出來的新生命。曆史上一個新時代的文學,對於舊時代的文學,無論怎樣取反抗的態度,而它底生命,終是舊時代的文學底血係上的綿延,而且有時還是祖先隔代遺傳的類似的複現。赫胥黎所謂“物各肖其所先,而代趨於微異”;肖是因襲,而異卻就是所謂創造了。無論異到怎樣,總逃不了一個肖;所以天演論者所謂演進曆程中的創造,決不是《舊約聖書·創世記》中的所謂創造。一切生物底創造如此,文學底創造也是如此。所以文學在曆史上是演進的,是有係統相銜接的,而編文學史者底任務之一,是在乎說明它怎麼樣演進。
(二)說明它底為什麼這樣演進。群化底所以演進,是因為人類有兩種欲望:(一)要有較久的生活,(二)要有較好的生活。惟其要有較久的生活,所以要演;惟其要有較好的生活,所以要進。一切的人類,無時無刻不被這兩種欲望支配著。既然被這兩種欲望所支配,所以人類底生活無時無刻不在那裏變遷著。所謂變遷,就是要求較好的生活。不論它底變遷怎樣,總是從人們向主觀上以為較好的一方麵有所要求而起。所以生活變遷底結果怎樣,是好是壞,是另一個問題;而根本的動機,總是較好的生活底要求。文學是群化之一,是人類生活普遍的條件之一;所以文學底演進,是跟著人類底生活而演進。換句話說,人類底生活變遷了,文學也跟著變遷;而變遷底趨勢,總是向著較好的一方麵。能使文學變遷的,分析起來,有時代底變遷,地域底變遷,個人才性的變遷,以及材料工具等等底變遷,總之不外乎人類生活底變遷。因為有這種種變遷,文學上受到影響,也就跟著變遷,而演進為一種新的文學。同時,文學變遷了,自然也能影響到人類生活,而使它變遷;但是這因為文學也是人類生活普遍的條件之一,所以文學底變遷,也就是人類生活底變遷,而影響人類生活的文學底變遷,還是起於人類想有較好的生活底要求。所以人類生活底演進,就是文學演進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