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雨
“中國人”這個稱呼,現在大家叫慣了,以為自從地球上有了中國這麼一個地方,產生了這麼一種人,就自然而然地叫下來了。其實並不是那麼簡單。
“中國”這個詞早就出現在西周,內涵幾經變化。秦漢以後,曆朝雖不以“中國”為國名,但大體上又都以“中國”通稱。由於民族眾多,戰亂頻仍,經常出現對峙雙方都把自己說成“中國”,把對方說成夷狄的情形,如南北朝和宋金時期都是如此,當然最後大家終於盡力兼容互包到這個概念裏邊了。但是,這還隻是在內部進行著名號上的爭奪和調整,真正嚴格意義上的“中國”概念,隻能在國際關係中確定。如果說,一個朝代一個朝代的排列體現了時間上的縱向關係;那麼,一個國家一個國家的排列則體現了國際間的橫向關係。中國古代,縱向關係遠遠強於橫向關係,因此很難有明晰的、整體意義上的“中國”概念。直到清代,邊界吃重,外交突現,“中國”才以一個主權國家的專稱出現在外交文書上。
同樣的道理,“中國人”這一概念在整體上的明晰化,也應該是在與不同屬類的人的較大規模地遭遇之後。使之明晰化的光亮,可能來自於外國人看中國人的目光,也可能來自於中國人在了解外國人之後所作的比較和反思。總之必須出自人與人的群體性、近距離對照,而不是兩種文明在商品、器物、藝術上的交流和個別旅行家的傳奇見聞。據我披閱所及,明清時期歐洲來華的幾批耶穌會傳教士的書簡,1793年英國馬戛爾尼訪華使團的記錄,是較早由西方人士探視中國人的書麵材料,後來值得注意的便是一些西方人類學家研究中國人體質形貌特征的科學論文了。在中國方麵,把“中國人”當作一個獨立的題目進行剖析而產生影響的,有辜鴻銘、林語堂、柏楊、項退結等人,而其他許多現代曆史學家、社會學家、文化人類學家在進行比較研究時也都或多或少地涉及到了這個題目。
我本人對“中國人”這個概念產生震動性的反應,是在翻閱一批美國早期漫?的時候。這批漫畫由長期關注美國西部開發史的胡恒坤先生收藏,幾年前在香港三聯書店出版。漫畫是十八、十九世紀美國報刊雜誌不可缺少的一種報道形式,因此也就留下了中國人從在美洲立足謀生開始的種種經曆。畫家是美國人,因此對中國人的體型麵貌和生活方式產生強烈的好奇,畫得既陌生又誇張。隨著美國排華濁浪的掀起,漫畫中的中國人形象越來越被嚴重醜化,醜化成異類,醜化成動物;不僅形象惡劣,而且行為舉止也被描寫得邪惡不堪。而這,恰恰正是當時許多美國白種人心目中的中國人。這種漫畫作為一種形象化的文化判斷,既是排華濁浪的結果,又反過來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看著這樣的漫畫,與讀柏楊先生痛快淋漓地對中國人進行自我解剖時的心境完全不同。這是因為,這樣的漫畫本身就是異族對中國人的放肆踐踏,而柏楊先生則是以自己人的身份重話警策,以免繼續遭受旁人踐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