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古鎮不複古(1 / 1)

鄉袞們婚日擇吉,多取農時,且聽寺院宣諭而定。這下可苦了投奔城市的工薪族賓朋,要告假,要車跋舟涉,偏遠的還要換車周轉。日前,筆者便攤上這檔子事,老朋友閨女出閣,婚期定於周四,害我誤工並顛簸了一整天。鄉俚如此,有什麼辦法呢。

新娘子父親與我“三同”,同學、同鄉、同一係統工作,且套用一句粗鄙的鄉諺,還是“出屁股打攪”的小夥伴。想當年,我們未到晚婚年齡,人家已是人夫人父。他經營擘劃著一家馳名半島的“漁家樂”,主打海鮮牌,主導生態,食客們紛至遝來,回客率奇高,滾動發展成我同學中留守故土的新貴。腰圍粗了,肚腹腆了,靈芝車配了,但謙卑自牧的個性不離原譜,淳厚古樸的心地沒有變味。原先家道貧寒,初中畢業就輟學,後當兵回來謀職平庸,交匝在身上的那份自卑感根深蒂固,久久不得消弭。

寧波人有主動奔喪事、被動赴喜宴的傳統。說起來有些汗顏,今兒這杯喜酒,還是我從別的同學那裏獲悉,主動討來吃喝的。我深諳老哥們厚往薄來,覺得彼此位秩懸殊,斂於啟齒罷了。此番境遇,令我情不自禁地記起魯迅小說《故鄉》,體驗到先生泛湧在懷的悲涼。當然,我這哥們比閏土過得滋潤多了,我對魯迅更是高山仰止,如此看來,這樣的聯想未免有矯情之嫌。

小半年沒來故園,竟滋生了闊別的情愫。三麵環山、一脈通海的美麗小鎮,還是那麼靜謐安詳,那麼鍾靈毓秀。鬧猛的僅是車站、菜市場、小商品集散地,還有就是專供紅白事醵宴的食堂式場子了。下車伊始,我率先到婚宴場轉悠一番,敞廳、廚房、迎賓室、停車場和甬道,人頭攢動,說笑鼎沸,到處是招呼聲、寒暄聲、嬉鬧聲,失聰多時的鄉音混滾成一片,反複摩擦著我的耳膜,身心被揉捏得熱熱的。泗洲頭雖是千年古鎮,但工業不發達,商貿欠發達,鮮有外來戶駐足,反使治安靖嘉,秩序井然。與我熟的和熟我的鄉親一一打招呼之後,我對近旁的閭巷察三訪四,發覺不僅有人窩著的戶牖敞開著,就連傾巢外出的住戶,門戶洞開的也不罕見。真是個留客養人的好處所,文景、貞觀年間有“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一說,如今達到“日不閉戶、人不把門”境地,也夠不容易了。

喜筵的排場很大,很闊綽。東西兩廳本可兼容兩批盛宴,今兒被小財主一並賃傭,彰顯得波瀾壯闊,氣宇非凡。入席後,遲遲不見涼盤冷菜端上,來自滬上、甬城的友人好生納悶。問了才知道這裏不興這個,冷熱菜不分經緯,首道菜肴必是熱菜無疑,以表熱忱。果然,姨輩和老姐們端來的是逢人一盅的魚翅,接著是大鮑魚、大龍蝦、野生大黃魚。好家夥,庸常菜譜裏除了遼參,大菜刷刷上齊。我暗自思忖,壓軸的先上,接下來的戲還怎麼唱?

倒是我等城裏人土鱉了。大菜分量有限,營養強於口感,闊氣重於實惠。接著色香味俱佳的小炒,葷素融會,一個個讓人大快朵頤。繼而是海錯,除了約莫三斤重的鯧魚、兩斤重的肉禿魚,盡是近洋小海鮮,殊滋異味,鮮馥入髓。再續時鮮蔬果,葷膩之時溢出一泓醴泉,飄來一道清風,縱使鼓腹含和,為著頤養保健計,也該增添若幹維生素吧。滿以為酒足飯飽,食欲滿貫,不料又追加三兩道曝醃的“海鹹”,半數食客再操飯碗,再解饕口饞舌。大菜、海鮮、時蔬、海鹹,四道流程的安排頗有創意也深見功力,窮極講究也彰顯奢華,想想也是,掌櫃的可是飯店老板哦。

酒水也是上品級的,52度五糧液、老版張裕卡斯特、瓷瓶麗春老酒、純生青島啤酒,飲料不下10種。由於膳後要返城,本想淺啜輒止,卻經不住重逢故友的灌輸,後來還是有些喝高。返回路上一直犯困,瞌睡竟至高速結束。

兀自醒來,車入市區,便與開車的哥們聊婚宴,一時間長籲短歎,慨喟萬千。當今農村,依法致富成款的實屬鳳毛麟角,多數人小富即安,不富也安,溫飽無虞,“有吃沒吃,三間朝南屋”斯可足矣。我們這位仁兄奉公守法,與奸科無涉,飯店由微型撐至半島遐邇的特色餐飲,完全是憑著克勤克儉,夙夜不怠而興家發跡的。當年企業轉製時,他麵臨下崗的風險,若不是我等伸出援手,在不違背改革原則的前提下關照留職,恐怕難以廉價租賃到現在這棟改為飯店的企業站點,後續的發展就可能有很大變數了。後來,他因劬勞不堪而生煩起躁,夫妻間齟齬漸增,這廝竟然倏起血性,揮刀自戳,一刀落而四指斷,被緊急送到寧波醫院施救。治愈後被我們幾個老兄弟合圍起來,惡狠狠批鬥一遭。貧民創業之維艱可窺一斑,外界又有幾人知曉內情呢。

年年有親友的宴請,有子女新婚,也有自己的梅開二度。宴慶的檔次越來越高,徑奔四五星級賓館抑或專業大酒店。地主礙於情麵,菜肴量大到泛濫為止,且不惜重金,沽得山珍海胥款待。待者浪費,饗者傷胃,已屬十分反科學、十二分異化的舉措。今日重返相對貧瘠的故裏賀喜,先前的待遇居然相形見絀,直可謂遇見大巫了。

是奢靡,更是寒磣。是好客,更是擺譜。可是時勢如此,風尚如此,怪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