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個夏季王家新

1

夏季即將過去。

蟋蟀在夜裏、在黑暗中唱它最後的歌。

秋涼來到我的院子裏,而在某處

在一隻已不屬於我的耳朵裏,

蟬鳴仍在不懈地

丈量一棵老榆樹的高度

2

夏季即將過去。

它的暴力留在一首膨脹的詩裏。

整個夏天我都在傾聽,

我的耳朵聾了,仍在傾聽;

先是豔俗的蛙歌,然後是蚊蟲,尖銳的

在枕邊嗡嗡作響的痛苦;

現在,我聽到蟋蟀振翅,在草棵間,

在泥土的黑暗裏,

幾乎表達了一種憤怒。

3

夏季即將過去。

生命中的第四十二個夏季過去而我承認

除了肉體的盲目欲望我從生活中

什麼也沒有學到。

現在,我走入蟋蟀的歌聲中。

我仰望星空——偉大的星空,是你使我理解了

一隻小小蒼蠅的痛苦。

1999.9

[鑒賞]

此詩寫於1999年9月,王家新四十二歲。

王家新在回答日本漢學家普美子關於詩歌的“日常性”提問時說:“事實是,對任何一個詩人而言,缺乏的都不是什麼生活,而是把生活轉化為詩歌的能力。”

《第四十二個夏季》是將日常生活轉化為詩的成功範例。

王家新寫詩有一種“隨筆性”,信手從生活中拈出一個細節,然後順著這一細節往前發展,如《回答》:“起風了!多美嗬,德國南部的秋天——/隻一夜霜寒,山上山下的樹木全變了……”有一種散文的親切,觸景生情,自然熨帖。另一首《日記》也是成功的代表。

《第四十二個夏季》也來自日常生活,四十二個夏季即四十二歲生日,作者在季節的轉換中,感悟到一種人生境界,因而寫下了這首詩。此詩看似不經意,卻頗耐回味。

全詩三節。第一節是寫夏季將去,秋涼來臨,作者抓住了兩個很有代表性的事物:蟬和蟋蟀,十分準確地寫出了季節轉換的特點。“一隻不屬於我的耳朵”,說明意識已經告別了夏季,進入到涼秋了。第二節是在象征層麵上的展開。“夏天”象征暴力、聒噪、豔俗、尖銳、“盲目的欲望”。“我聽到蟋蟀振翅,在草棵間,/在泥土的黑暗裏,/幾乎表達了一種憤怒”,是對“夏天”的否定。“夏天”是青春期,如今詩人已入中年,心境趨於博大平靜,故不滿意一種欲望的膨脹。這也是“中年寫作”的特征。第三節是直接將季節與自己的生命聯係起來,表現步入人生之秋的境界。“生命中的第四十二個夏季過去而我承認/除了肉體的盲目欲望我從生活中/什麼也沒有學到”,這是“今是昨非”的生命升華。孔子說“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詩人正由“不惑”進入到“知天命”的年輪,境界便大為不同了。“我仰望星空——偉大的星空,是你使我理解了/一隻小小蒼蠅的痛苦”,在浩大的時空背景下,作者理解了生命的渺小,也理解了眾生的平等。

舊時常有各種生日詩,王家新此寫也可以算作生日詩,但不落陳套,運用隱喻的方法,層層推進,頗有妙手偶得的輕巧。“蟋蟀”、“蟬”、“蒼蠅”均是作者鄉居常見的事物,一經入詩,佳韻迭出,這非激情少年所能為。三節詩均以“夏季即將過去”開頭,增加了詩的旋律美,也使詩的外形更加整飭。

(夏元明)

一夜肖邦歐陽江河

隻聽一支曲子,

隻為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個肖邦對世界已經足夠。

誰在這樣的鋼琴之夜徘徊?

可以把已經彈過的曲子重新彈奏一遍,

好像從來沒有彈過。

可以一遍一遍將它彈上一夜,

然後終生不再去彈。

可以

死於一夜肖邦,

然後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時間活過來。

可以把肖邦彈得好像彈錯了一樣。

可以隻彈旋律中空心的和弦,

隻彈經過句,像一次遠行穿過月亮,

隻彈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陽光,

或陽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塊黑暗。

可以把柔板彈奏得像一片開闊地,

像一場大雪遲遲不肯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像剛剛才走開。

可以

把肖邦彈奏得好像沒有肖邦。

可以讓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陽光下。

琴聲如訴,耳朵裏空無一人。

根本不要去聽,肖邦是聽不見的,

如果有人在聽他就轉身離去。

這已經不是肖邦的時代,

那個思鄉的、懷舊的、英雄城堡的時代。

可以把肖邦彈奏得好像沒有在彈。

輕點再輕點

不要讓手指觸到空氣和淚水。

真正震撼我們靈魂的狂風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最溫柔的。

1988年於成都

[鑒賞]

歐陽江河(1956-),原名江河,生於四川。1975年高中畢業後下鄉插隊,後到軍隊服役,1986年轉業。已出版詩集《透過詞語的玻璃》(1997),《誰去誰留》(1997)、文集《站在虛構這邊)(2001)。

與歐陽江河大多數詩“玄學化”“迷宮式”特征相比,本詩  表現的主題反而更為明朗和單一一些,也更好懂一些。它通過對肖邦樂曲的沉迷而表現了對某種至高至純的精神追求的沉湎。詩風純淨、高貴、典雅,藝術手法繁複精妙,無論藝術手法還是傳達的理想追求主題,都給人一種極為純淨的藝術精品感受。與作者在90年代的“中年寫作”相比,對生命經驗的反複咀嚼相比,本詩體現的則是另一種典型,是追求生命純度與質量的充滿激情與烏托邦企望的一次性付出、一次性生存。

“隻聽一支曲子”,詩一開頭便以陌生化的效果展露出這個為了一個理想而“一次性付出、一次性生存”的激越主題。緊接著的“隻為這支曲子保留耳朵”更進一步以激烈的、悖理的方式來突出這個主題:這個“理想”即意味著生命的全部、追求的全部。“一個肖邦對世界已經足夠”言下之意正是“一個理想對世界已經足夠”。

第一節以“一”的方式展開,而第二節則是以“多”的方式展開。對曲子“重新彈奏一遍”,“一遍一遍將它彈上一夜”,體現了對這個“理想、追求”的無限沉迷。這個以“多”的方式進行的正是“一”的主題,“然後終生不再去彈”正是對於理想的“惟一性”的忠貞。“死於一夜肖邦”既見樂曲的魅力之大,也見沉迷、陶醉之深,是“一”。而“然後慢慢地、用整整一生時間活過來”則是用“多”——一生的時間來體味這個理想,這個惟一的理想也是一生中獲得拯救的希望。無論“一”與“多”,“死”與“活”,都是以悖反式命題來體現同一主題。第三、四、五節一方麵繼續以“把肖邦彈得好像彈錯了一樣”、“把肖邦彈奏得好像沒有肖邦”、“把肖邦彈奏得好像沒有在彈”的新穎的悖離通常邏輯的方式來傳達這種對於彈奏肖邦的微妙、至高境界,另一方麵,是采用大量的視覺、聽覺、觸覺、乃至幻覺等多方麵的通感方法,來表現對於樂曲的癡迷。“隻彈弱音”、“根本不要去聽”、“輕點再輕點”等同樣是以悖反式命題辯證地來達到濃墨重彩的效果,而“真正震撼我們靈魂的狂風暴雨/可以是/最弱的,最溫柔的”飽含哲理。即便單從對聲音的精妙藝術表現上,也讓人聯想起《琵琶行》、《聽穎師彈琴》、《李憑箜篌引》等古典名篇的遺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