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劉半農

叮當!叮當!

清脆的打鐵聲,

激動夜間沉默的空氣。

小門裏時時閃出紅光,

愈顯得外間黑漆漆地。

我從門前經過,

看見門裏的鐵匠。

叮當!叮當!

他錘子一下一上。

砧上的鐵,

閃作血也似的光,

照見他額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著的,寬闊的胸膛。

我走得遠了,

還隱隱的聽見,

叮當!叮當!

朋友!

你該留心著這聲音,

他永遠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蕩。

你若回頭過去,

還可以看見幾點火花,

飛射在漆黑的地上。

1919年9月,北京

[鑒賞]

劉半農(1891-1934)原名壽彭,改名複,字半農,江蘇江陰人。早年積極投身五四新文化運動,並一度參加《新青年》編輯工作。1920年旅歐留學,入英國倫敦大學,1921年轉入法國巴黎大學專攻語音學,獲法國國家文學博士學位,並被巴黎語言學會推為會員。1925年秋回國,任北京大學國文係教授。1926年夏主編《世界日報》副刊,同年秋任中法大學國文係主任。1929年起曆任北京大學國文係教授,北平大學女子文學院院長等職。早年詩作大多描寫下層勞動人民的生活和疾苦,在新詩沙場上縱橫馳騁,立下了汗馬功勞,魯迅稱其為:“是《新青年》裏的一個戰士。他活潑、勇敢、很打了幾次大仗。”他的《我之文學改良觀》《詩與小說精神上之革新》等文,為新詩的發展起了清道夫和園丁的作用。被稱作“平民詩人”

《鐵匠》寫於1919年9月,當時正值封建文人和資產階級貴族紛紛反對以勞動人民生活入詩的時候,《鐵匠》和劉半農其他詩作裏出現的農民、木匠、漁民、人力車夫、乞丐、船夫、賣菜與磨豆腐的等下層勞動人民一起,再現了“五四”時期神聖勞工的畫廊,表現出詩人的進步思想。《鐵匠》著力刻畫出一個精獷、剛健的勞動者形象;生動地的描寫出匠人打鐵時的勞動場麵,他的詩作並非“為做詩而作詩”,而是有所為而發,在詩中寄寓著作者隱約的希望。它寫鐵匠在黑夜裏揮汗打鐵,並意味深長地說:

朋友,

你該留心著這聲音,

他永遠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蕩。

你若回過頭去,

還可以看見幾點火花,

飛射在漆黑的地上。

他不僅讓我們看到了作者站在了勞動者的立場上,而且有著“欣賞”的意味。這與胡適的對勞動者苦難的丁點同情、又更進了一步。我想這也是編者將此詩將劉半農放在百年詩歌經典鑒賞首篇的原因。

從技巧上來看,詩中的“叮口當叮口當”和“紅光”一是著筆聽覺,一是著筆視覺,在詩的三節中每一節都出現,回環往複,加強了詩作的藝術感染力,詩人有意將鐵匠打鐵的場景置於“沉默”的“夜間”。為此“叮口當叮口當”的響聲,因“沉默”而更加鏗鏘。閃爍的“紅光”也因這“黑漆漆”的夜間更加耀眼,並以此來象征社會的黑暗和黑暗中的希望之所在。本詩另一個特別是注重詩的音節;他基本上是由二拍、三拍、四拍三種不同整數的詩行組成,跌宕有致,形成節奏上的抑揚頓挫,詩的第一節強調“沉默”配以給人壓抑情感的閉口音“地上”,第二、三節強調“他永遠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蕩”配以張揚的開口音“江陽”,為表達主題起到了很好的推波助瀾的作用。

(肖桂林)

人與時魯迅

一人說,將來勝過現在。

一人說,現在遠不及從前。

一人說,什麼?

時道,你們都侮辱我的現在。

從前好的,自己回去。

將來好的,跟我前去。

這說什麼的,

我不和你說什麼。

1918年

[鑒賞]

魯迅(1881-1936)原名周樹人,字豫才,浙江紹興人。1902年去日本學醫,1909年回國,先後在杭州、紹興、北京等地執教。五四運動前後,參加《新青年》雜誌的工作。1927年8月到廈門大學執教。1927年又到中山大學執教。1927年10月到上海定居。從五四時期開始,他就積極參加新文化運動,是現代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和旗手,中國文化革命的偉人。他早年寫過新詩,此後主要從事小說和雜文的寫作,是現代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家。魯迅的詩作不多,用他的話說“不喜歡做新詩的”“隻因為那時詩壇寂寞,所以打打邊鼓,湊些熱鬧,待到稱為詩人的一出現,就洗手不作了”。“打打邊鼓”,自然是魯迅自謙之詞,但這不多的幾首詩,確實在“五四”時期對新詩的發展起到了“打打邊鼓”的作用。

《人與時》是一首哲理詩,在現代新詩的哲理詩中,也稱得上是一篇佳作。魯迅在詩中將“現在”這個抽象的時間概念擬人化,使之具備了人的品格。他以不同人對“我”的不同的態度,來劃分當時的三種人。即不滿現實,不滿社會的黑暗而寄希望於將來的人,厚古溥今總是認為過去的什麼都好的人,和沒有主見或不願表達自己的觀點的人。這是當時社會中存在的三種人的寫照。魯迅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自然對後兩種人持批評的態度。魯迅本身一向是不滿現實而寄希望於將來的,他深信“將來必勝於過去,青年必勝於老年。”“多有不自滿的人的種族,永遠有希望”。在這首短詩裏,魯迅在寄希望於將來的同時,更不忘掉執著於“現在”,因為沒有現在也就沒有將來。一個人如果脫離“現在”的現實而去空想將來,那也隻不過是一種空想罷了,是不可取的。魯迅在批評那些因循守舊的“國粹”派的同時。也在告誡那些不珍惜現在,今天不努力空等未來的人,不會有光明的前途。詩的後四句“從前好的,自己回去。/將來好的,跟我前去。/這說什麼的,/我不和你說什麼。”就是魯迅的態度。

(劉洪文)

淒然俞平伯

今年九月十四日我同長環到蘇州,買舟去遊寒山寺。

雖時值秋半,而因江南陽雨兼旬,故秋意已

頗深矣。且是日雨意未肖,遊者闃然;

瞻眺之餘,頓感寥廓!人在廢殿頹垣間,

得聞清鍾,尤動淒愴懷戀之思,低回不能自己。

夫寒山一荒寺耳。而搖蕩性靈至於如此,豈非

情緣境生,而境隨情感耶?

此詩之成,殆吾之結習使然。

那裏有寒山!

那裏有拾得!

那裏去追尋詩人們的魂魄!

隻憑著七七八八,廓廓落落,

將倒未倒的破屋,

粘住失意的遊蹤,

三兩番的低回躑躅。

明豔的鳳仙花,

喜歡開到荒涼的野寺;

那帶路的姑娘,

又想染紅她的指甲,

向花叢去掐了一握。

他倆隻隨隨便便的,

似乎就此可以過去了;

但這如何能,在不可聊賴的情懷?

有剝落披離的粉牆,

欹斜宛轉的遊廊,

蹭蹬的陂陀路,

有風塵色的遊人一雙。

蕭蕭條條的樹梢頭,

迎那西風碎響。

他們可也有悲搖落的心腸?

鏜然起了,

嗡然遠了,

漸殷然散了;

楓橋鎮上的人,

寒山寺裏的僧,

九月秋風下癡著的我們,

都跟了沉凝的聲音依依蕩顫。

是寒山寺的鍾麼?

是舊時寒山寺的鍾聲麼?

九,三十,杭州

[鑒賞]

俞平伯(1900-1990)原名銘衡,浙江德清人。1919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文科,曾先後在上海大學,燕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等校任教。早年積極參加新文學運動,是新潮社、文學研究會、語絲社成員。1922年與朱自清、劉延陵、葉聖陶一起創辦五四以來最早的詩歌刊物《詩》月刊。早年寫過新詩,後從事散文創作和古典文學研究。是繼胡適之後,較早發表新詩和關於新詩理論文章的著名作者之一。他的《白話詩的三大條件》,《詩的自由和普遍》等文發表後,在當時頗有影響。這些文章,大多著力於新詩創建與發展,不失為有曆史功績的一家之言。

《淒然》是俞平伯新詩集《冬夜》中的一首,詩中的寒山和拾得就是使蘇州寒山寺得名的初唐和尚詩人寒山子與他的朋友拾得,相傳這兩位高僧是文殊和普賢兩位菩薩的再世。他們隱匿在寺中當燒火僧人,當有一位地方官聞訊後去訪問他們、他們“即走出寺歸寒岩、寒山子入穴而去、其穴自合”。關於寒山寺,有一首著名的詩,名為《楓橋夜泊》是唐朝詩人張繼的詩篇,其詩道“月落馬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這就是《淒然》一詩成詩的典故,當詩人與他新婚不久的夫人同遊寒山寺時,正值“秋意頗深”“雨意未消”之時,遊人疏落,滿目淒涼,引發詩人“淒愴懷戀之思,低回不能自己”。的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