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9章 大學四年級 (2)(2 / 3)

北京的三環路兩旁的人行道上有一些鐵柱子,以前我不知道是幹什麼的。早上有些鐵柱邊上有人,一隻手拿著一張報紙在看。此時北風正烈,會把報紙吹走。吹走了一份,他會從大衣口袋裏拿出另一份。在舊報紙飛走之後,新報紙展開之前,你會看到他的一隻手被銬在柱上的一個鐵環裏。這就是黑鐵公寓的房客,在等上班的班車。我把403的房客帶到過街天橋下,那裏有一根鐵柱子,是銀行的班車站。此時我穿著一件破舊的藍棉大衣,把頭縮在領子裏,從口袋裏掏出一條鐵鏈和一把大鎖來,說道:伸伸手,阿姨。隻要她一伸手,我就可以把鐵鏈從她腋下穿過去,往鐵柱子上一套,把她鎖在這裏,然後我就可以回去睡懶覺——班車司機有開鎖的鑰匙。但是她不伸手,反而把雙臂夾緊說:你陪陪我。我偏過頭來,看著她,用很不討人喜歡的口吻說道:為什麼呀?這座天橋底下是個風口,別的地方刮著五級風,這裏有七級。403的房客跺著腳,把雙手縮在袖口裏,往四下看看,忽然把嘴湊到我耳畔說道:我怕在這裏碰上性騷擾。這倒是個使我不能推托的理由。我往四下看著,看到幾團廢報紙神速地呼呼飛過,沒看到有人經過。現在沒人不等於總沒人,我不好意思就這麼溜掉。

早上六點鍾,黑鐵公寓籠罩在一團黑暗的溫暖裏。雖然這裏總是這麼黑,但人的生物鍾還在起作用,所有的房間裏沒有一絲聲音,大家都在睡著。我睡在走廊的行軍床上,被一陣刺耳的鬧鍾聲吵醒,然後一盞雪亮的泛光燈直射我的麵門。我像蝙蝠、像貓頭鷹一樣,討厭這種突如其來的白光。403室的房客在白光下起身,脫下身上的睡袍,在衛生間裏出出進進。我和她說過,換個紅色的暗室燈就不會這麼晃人。但她瞪著我看了好半天,然後說道:紅燈怎麼成?我要化妝。我要去上班,不化妝怎麼成?我無話可說,隻能眯著眼睛看她出出進進。她的樣子當然無可挑剔,否則也不能在銀行裏做事。但我總覺得她小腹那裏黑蓬蓬的一片,像生了一個大黑痣——起碼那地方就難看得很。後來在馬路邊上,我心裏一直想著那個大黑痣,對她的種種暗示就無動於衷——她在我身邊不停地跳著腳,說道:冷啊,冷。我知道她的意思:她希望我把這件藍色的破大衣解開,讓她鑽進來。但我不肯這麼做:我不願擔上性騷擾的惡名。

早上七點鍾,灰白色的街道變成了淡藍色,路邊樓房的牆壁出現了紅色的光斑。這個紅藍兩色的世界隻有一個寓意,那就是冷。我從橋底下探出頭去,看到天空明亮,空氣透明。風在割我的臉。403室的房客轉過身去躲避迎麵來的風,她忽然叫道:你看。我轉頭看去,見到一個小個子,身穿一件破舊的軍棉襖,雙手揣在袖子裏,從橋邊走過。我沒看到他的臉,隻看到那一頭亂發像板刷一樣豎著。他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看來小時缺鈣給了他一雙O形腿。我想他是一個四川來北京打工的民工。開頭我不知道她叫我看什麼,後來想起了她說自己常在等車時遇到性騷擾——這就是她說的騷擾者吧。我在心裏冷笑了一下說:別扯淡了,人家會騷擾你嗎?

我表哥常常關照我說,要尊重房客。起初我覺得這種叮囑是多此一舉:我自己將來也是房客,我會不尊重自己嗎?但後來發現這不是多此一舉,在天橋底下403喋喋不休時,要不是想起了表哥的叮囑,我早就出言頂撞了。她說到銀行裏的種種好處,不但發工資,還發東西:香水、唇膏、山美子牌的內衣(看來她穿在裏麵的就是山美子了,樣子是有點怪,但她不說我是看不出來的),還發香煙,我表哥抽的駱駝牌香煙就是她們那裏發的。這種煙是用土耳其煙草手卷的——我說我表哥這兩天怎麼滿身的雞屎味兒,原來是她禍害的。我不喜歡聽到這些事,這可能是因為銀行不雇數學家。

但我也不是冷酷無情之輩:聽到她說話聲發抖,我幾次想把大衣脫下來替她披上,但馬上又變了主意——她又說到那家銀行是外資的,有不少外籍職員,也許有天嫁個外國人,就可以出國,不住公寓了。我不喜歡聽到這些話,也許是因為我是個男人,不做變性手術沒人肯娶我。到後來,我聽到她牙齒在打架,已經在解大衣的紐扣,但這時班車開來了,這個善舉就沒有做成。班車緊貼著馬路牙子停下,前門打開,戴太陽鏡的司機低頭看看外麵,說道:啊哈,有人送啊。403馬上就振作起來,一麵往班車上爬,一麵說道:可不是嗎,我們管理員的表弟,在我們這裏打工——那輛班車方頭方腦,所有的窗口都釘了鐵條,叫人想起了運生豬的車——在車門關上之前,她對我說:晚上早點來接我,別忘了。我答應了一聲,心裏卻在想:我要是能把這事忘了才好呢。